人是進來了,表情卻不甚自在,目光移往他處,不敢往她那邊上瞧一眼,偏開頭抱起床板上啼哭的長子,踱向窗邊。


    麽兒吃飽喝足了,換手再哺長子。


    他背身站在窗邊,為孩子拍嗝,屋內極靜,傳來孩子間歇的吸啜聲,不知為何,他微微紅了耳根。


    他努力思索著,想找些什麽話題,來衝淡房裏漫著幽微曖昧。


    「孩子——想好該起什麽名了嗎?」


    「若是你,會想取什麽名?」


    「我嗎?還沒想過,頭一胎我會讓我大哥來起名。」表達他對兄長的敬重。


    「是嗎……」


    「將來,你可有什麽打算?」一個女人要單獨撫育初生的孩子都尚艱難,何況她一次要麵對兩個,像方才那種情況隻會不再上演,她就會得來嗎?


    「我生活無虞。」如果他指的是這個的話。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當然也猜得出她能力必然不弱,單單那身衣裳的質料,尋常人辛勞一整年也不見得負擔得起,「我是說,你沒想過改嫁嗎?」


    孩子總要有個爹,完整的教養以及完滿的家,是再多錢財都無法買到的。


    他們曾一同迎接新生命的到來,那種微妙和親密讓明明是初識的兩人,好像便沒那麽生分,忍不住交淺言深,為她的未來擔憂。


    「除去他,我這一生不會再有別人。」她想也沒想。


    「得妻如此,他這一生也值了。」


    莫雁回仰眸,定定望住窗畔頎然身影,貪婪地,怎麽也瞧不足。


    「我留下來。」能再偷得一月相處時光,也讓孩兒多親近父親。


    「嗯。」


    「麻煩你,幫我備上紙筆,我寫封信勞你交予穆當家。」


    「好的。」既是要在這裏待上一段時日,必然有不少事情要交代。


    穆邑塵得訊後,立刻趕來探視那對初生嬰孩,他的小侄兒。


    他來時,一對雙生子正在床上睡熟了,他伸出手,怕驚醒孩子,沒敢去抱。


    「你抱吧,他們睡得熟,沒那麽容易醒來。」


    他就近抱了外頭那個,她說:「那是長子。」


    「你認得出?」他瞧都長一個樣。


    「我是他們的娘。」


    「也是。」他頓了頓,陷入沉默,「我沒想到,你會生了雙生子。」


    知他想起了什麽,她回道:「我已離開了慕容莊,孩子的爹更與那兒脫離得幹幹淨淨了,雙生子再也不會是禁忌。」


    過往的傷害,她不會、也不容許重蹈在她的孩子身上,一雙嬌兒,都是她的心頭肉,舍了哪一個都不成。


    「略當年,若能得這樣的憐惜與珍視,今日又何至如此?」怪隻怪,他們生錯人家,但至少,那樣的錯誤不會在他的兒子身上重演,他們有一個很好、很愛他們的娘。


    「請家主為孩兒命名。」


    「我?」


    「是,他說,頭一胎要問過兄長,我尊重他的意思。」


    「這阿陽……」他笑歎,「現在的他,真誠美好得很惹人憐,是不?」


    她不答,他也沒再深論下去,她心裏一定比誰都明白,怎麽做對他們共同所愛的那個人才是最好的。


    「我看,就喚風雅、清雅吧!」


    他又待了一會兒,起身離去前,繞到後方灶房,找到幫忙藪煮湯食的弟弟,一再叮囑他要好生關照。


    雁回為他們家生了一對活潑健康的雙生子,而他卻基於私心委屈了她,終究是他們虧欠人家。


    兄長的交代,穆陽關自是不敢怠忽輕慢,他幾乎得了空便會過來探視,問問她有何需求,有時宰了雞帶來,讓旺嬸熬湯好為她產後補身,補氣的湯藥,他也不曾落下,準時抓了幾貼送來。


    有時來了,也會進灶房幫忙,學一學產後養身的膳食,旺嬸笑說:「我這手功夫多學些去,很快你就用得著了。」


    他也不怕人笑話,回得坦然,「說什麽呢!親事都還沒個準。」


    「不是聽說已經向想容家提親了?」


    就知道小村裏藏不了秘密,果然是傳開了。


    「身無長物,怎麽娶?」


    「陸老頭嫌你窮?」明眼人一聽便懂。


    「當爹的怕女兒吃苦,考量在所難免。」


    「哼,勢利眼就勢利眼,還替他說得那麽好聽,誰不知他專門養女兒賺聘金,當年想雲、想衣嫁裏,他也沒少敲幾筆,這回是跟你要多少?」


    顯然村長的行事人品,人盡皆知了。


    「一百兩。」


    「唷,還算少了。」比起嫁大女兒、二女兒,算是大放送了。


    他苦笑。


    就算如此,還是騰不出這麽多銀兩呀,村長也是吃定了他拿不出來,更絕無可能去向大哥開口,要他知難而退。


    房內,莫雁回移步離開半掩門扉,踱向窗邊。


    穆陽關隨後端了膳食進來,待會兒還得去村長家的果園上工,與她打過招呼便要離去。


    走前,目光在房內搜尋了一圈,知他在找什麽,她緩步移向木櫃,取出那方雪白帕子。「在找這個?」


    「咦?果真落在這兒了?」他萬分感謝地接回,收入懷裏。


    她默默注視著他謹慎而珍視的舉動,「陸小姐送的?」


    那帕子角落,繡了歪歪斜斜的「容」字。


    談及情人,他唇角微微揚起,不明顯,但那的確是笑,「要弄丟了,她會跟我沒完。」


    他說,她女紅不甚在行,為了繡這帕子,讓針頭紮了好幾回。


    好不容易繡成了,又送不出手,小閨女兒怕羞,於是豔陽天裏,拿出來為他拭汗,再狀似不經意地扔給他,說:「都你的汗臭味。」


    一開始,他沒解風情,收起洗了幹淨要還她。


    說到這兒,真笑出聲來了。


    「結果,腳丫子當下被她一踩,痛不堪言,這要是弄丟——」光想十根腳趾頭都要痛了。


    他們,真的很好。


    單看他談起那人時,眼底眉梢的喜樂,以及那漫在字裏行間的暖暖溫情,便知曉與那人在一起,他是幸福的。


    毫無負擔的幸福。


    這些時日以來,她不斷地聽身邊人在說,他們有多好,是多相配的一對小倆口,可是再多的聽說,都不如他親口陳述時那記溫存笑意。


    他離去後,她一個人站在窗邊,想了很多、很多。


    夕陽西下,那一雙儷人牽著手,漫步在田埂間,女孩不知說了什麽,他傾耳細聽,回上兩句,女孩嬌嗔地捶了他肩膀一記,雨點大的拳點痛不了人,穆陽關也由著她,長指溫存地為她順了順被晚風吹亂的發。


    她遠遠望著,眸眶微微發熱,耳邊,仿佛又響起那道低柔繾綣的音律——


    雁回,我是認真的。


    你要後性,我也不放你走了。


    你一難受,我心也要疼了。


    你縱是毒,我也甘心飲下。


    今生今世,隻要你莫雁回……


    雁回、雁回……你真不要我嗎?


    她閉上眼,湧上心房的誓諾,一字、一句,狠狠壓回心底深處,密密鎖牢,永不再開啟。


    家主說的,隻要他好,他什麽都願意做,隻要他好,她……也願意。


    向晚時分。


    穆陽關勞累了一天,由村長那兒下工回來,見著立於家門外的身影,連忙加快腳步前去。


    「慕容夫人,你怎麽來了?孩子呢?」


    「旺嬸看顧著。」她說幾句就走,沒打算久待。


    「你有事請人說一聲,我便會過去,何必親自前來。」她現在還在坐月子呢。


    「我要走了,這些日子,謝謝你的費心關照。」


    「應該的。」他頓了會兒,「有這麽急嗎?不再多待一陣子?」


    旺嬸早年喪夫,孩子又都大了,到城裏頭工作,家裏已經很久沒有娃兒哭聲,難得她來了,能夠一起作伴,這二十來日,旺嬸可是開懷得很。


    「不了,孩子足月就走。」她自袖內取出兩張銀票遞去,「聽說你要成親了,一定有許多需要打點的地方,這收著。」


    他看了一眼,那麵額嚇了他一跳。


    「這我不能收。」沒人禮金會這麽大手筆的。


    「我這兩個孩子若不是你,還不曉得會如何,比起嬌兒的命,這一點點感謝之意不算什麽,再說——這也不完全是我的,早年我夫婿做生意,你們家也資助過,那筆錢加上這幾年的利錢,二百兩不算多。」


    穆陽關又豈會不知,這隻是她一麵的說詞,作不得真,光看那一百兩的麵額,也知她必是聽聞了什麽。


    「成親是我的事情,若沒那本事靠自己將妻子娶進門,那這親也不必急著結,我大哥那兒,還請你務必守口如瓶。」


    「你的價值,不在這一百兩。」她隻是不想讓他受這般屈辱,要在以往,小小百兩銀,他連看都不看在眼裏,如今卻得為此而被人瞧輕。


    村長看不起他兩袖清風,一心想將女兒嫁給地主田家,這兒的地大多是田家所有,連陸家賴以為生的果園也是,田家允諾要以果園那片地為聘,偏偏陸家小女兒一心傾慕的人是穆陽關……


    這種梨園裏頭演出的悲情苦戀劇碼著實不適合他,他原是如此單據昂揚的男子,絕非弱不經事的苦長工,小小田家又算什麽?


    「你能這麽想,我很感謝。」一句「你的價值不在這一百兩」說得毫不遲疑,暖熱了心房,他何德何能,教她如此看重。


    「那——」


    「這錢,我還是不能收。」


    莫雁回還想再說什麽,外頭傳來呼喚——


    「阿陽哥!」


    他探頭朝前院一望,趕忙迎去,「容兒,怎麽來了?」


    陸想容將他拉往樹底下,親密地挨靠著,講起悄悄話來,「我爹刁難你,這事你怎麽沒跟我說?」


    「也不算刁難,他隻是想確保你嫁了我不會吃苦。」


    「我又不怕吃苦!」女孩不依了,扯扯他袖子,「我的心意,你還不明白嗎?」


    這愣木頭!


    有時又覺得他不是愣,隻是步伐溫溫吞吞,扯一下動一下的,她等得都急了,他還在那兒細火慢熬的,怕等得久了,會讓別個主動又有心的女孩子捷足先登,還是她自己不顧羞主動靠近示好的!


    好不容易,他自個兒表示想成家了,她開心得整夜睡不著,豈容爹爹來壞她良緣,她心裏頭雪亮得很,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什麽樣的男人,他穩重踏實,是值得交托一生的好對象,就算暫時要吃點苦,那又何妨?


    總之,她是嫁定他了!


    悄悄地,她將一個木匣子往他懷間遞。


    他垂眸望上一眼,「這什麽?」


    「我自個兒攢下來的,還有部分是姊姊們私下塞給我,填足了數目,你拿去給我爹。」


    穆陽關聽懂了,今天是什麽黃道吉日?怎麽一個個全忙不迭塞錢給他?


    他將木匣子往回推,搖了搖頭,「我怎麽能拿你的錢?」


    用未婚妻的私房錢來下聘,這像什麽話?


    「可是——」


    「別擔心。」他掌心溫柔撫了撫她的發,「聘銀的問題,我會想辦法攢足,你若有心,就再等等我,好嗎?」


    「說得好像我等不及要嫁人似的……」她低噥,眼角餘光瞥見他後方那道立於門邊的身影,「你有客人?」


    差點忘了。


    「這是慕容夫人,我跟你提過的,大哥的朋友。」他居中引介。「我未婚妻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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