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名其實都不是什麽壞人,性子淳樸,見不慣有人使壞心眼,他們隻是錯在不明顯就裏,便兀自苛責與人,


    搬回家的第一夜,由於忙碌了一日,安置妥當後,莫雁回早早便上榻就寢。


    半睡半醒間,與兄長談完話的丈夫回到房裏來,輕手輕腳地上榻,也不曉得忙和些什麽,摸摸弄弄了一陣。


    她撐起困倦的眸,聞到一陣淡淡的桂花味。「你做什麽?」


    「沒。你睡你的,別理會我。」他擰了熱毛巾,將她一雙手都敷暖了,才將藥均勻抹於她雙掌,柔柔撫挲。


    她抽回掌聞了聞。「向大哥要的?」


    「……欸。」他有些窘,兩耳紅熱。


    她伸臂,攬住他吻了吻,受下丈夫的憐惜。


    丈夫的心意從不放在嘴上,隻會默默為她遷居,再忙也不忘每夜為她養護著雙手。


    搬回家後,他還沒找到新的差事,便暫時到店裏幫大哥的忙。


    幫了幾日,一日用餐時,便聽大哥感慨地說:「有你幫忙真是輕鬆多了,以往兩家店麵,光是審帳就累人,雨兒又完全沒有盈虧概念,散財又敗家,加上那間藥堂真是有管不完的事。」


    那時,正喂青青吃飯的雁回,差點一個不慎摔了碗。


    那是過去賬本堆得比人還高、也能眼不眨氣不喘的家主會說的話嗎?


    某人瞟了她一眼,還能麵不改色地叮囑她當心些,完全沒有哄騙無知弟弟的羞愧。


    「……」無言望了一眼莫名被拖出來鞭的大嫂,那個當妻子的,為丈夫背黑鍋好似也背得習慣又自然了,頗為鎮定地吃自己的飯。她也不敢找死地去戳家主的底。


    於是這一幫,也就定下來了,甚至一次也沒有再動過要另尋住處的念頭。


    或許是因為這對妯娌頗合得來,一個屋簷下相互照應,有個伴能說說話,分擔著一同看顧四個孩子,彼此都能輕鬆些。


    也或許是成了親,心裏頭有了歸屬,不再覺得失了根、融不進那寧馨的氛圍裏,就像妻子偶然回眸,不經意地問上一句。「要過年了,我跟大嫂在擬置辦的年貨,你有什麽要順道一起備上的嗎?」


    那是——真是一家人的踏實。


    她們請了裁縫到家裏,大的小的,很公平地一人裁兩套新衣。


    家務上頭,女人說了算。


    聽憑兩個女人擺布,量完身被趕出來擦門匾、貼春聯,也勞役得很開懷。


    「真好,這個年終於有團圓的感覺了。」


    在大門口貼門聯,聽聞上方踩著梯子擦門匾的大哥第十頁言,他忽而驚覺,過去一直不願麻煩大哥,卻是見外了,他一直都在讓兄長操心,不曾放下過。


    心裏頭藏著太多事,以往無人可說,隻能悶在心裏,如今,不覺就是相對妻子傾訴。夫妻本就該親密無間,赤誠相對。


    一日,莫雁回端了藥水回房要替他敷腳,聽他冒出一句——


    「我以前,做過對不起大哥的事。」


    她一驚,以為他想起了什麽,險些翻了盆。


    「怎會——這麽說?「


    於是他說,那一場曆經生死的大病過後,很多事雖記不住,但也不是傻瓜,不會一無所知,他與大哥的名,都隻為能成一家,便用名字兜在了一塊兒,象征意義大過真實。


    他究竟來自於何處?據大嫂所言,兄弟倆家貧,大哥為了醫他這自娘胎帶出來的第十二頁弱病體,把自己賣了去當藥人,毒得一身病病傷傷,要不是遇上她,贖了他的身,現在還在受苦呢。


    她說得萬般悲情,瞄他的眼神不無怨第十二頁。


    他知道,那話裏的真實成分其實低得很,卻沒多說,表麵上接受了那說詞。


    連流雲村的村民都瞧得出來,兄弟倆這一身卓然超群的風華不似尋常人家,他又豈會相信,腦袋裏的學識是貧門能養得出來的?


    大哥連名字都不願吐露,若不是極為嚴重的事,不會將名與姓盡皆舍棄,與過去切割得幹幹淨淨。


    一日夜裏,他經過他們房門,聽大哥勸道:「你別再逗他了,他會當真的。」


    「說說都不行?他就是被你寵壞了,寵得膽大妄為,你一句都舍不得說他,我玩玩他也不行?」


    「那不全是他的錯,雨兒,人心是經不得考驗的,是人哪會沒有弱點?我日日以糖飴誘著,最後卻怪他一時迷了心竅一口咬下,這對他又何嚐公平?」


    「……」


    雖沒完全弄懂事情原委,至少也明白,大哥那一身回不去的傷疤,與他絕對脫不了幹係。


    他連大哥也沒提,搬離家中其實是因為於心有愧,無法再傷害了大哥之後,還坦然接受他的照拂。


    莫雁回聽完他的說明,久久不發一語。


    隻是隱約察覺,便這般自責難受……家主說得沒錯,有些記憶,真的是忘了得好,一輩子也別再想起。


    「雁回,你認識我大哥那麽久,知道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嗎?」


    「不知。」她想也沒想,護著、偏袒著他,不惜說出違心之論。「我隻知道,你們兄弟情誼甚篤,你對大哥是全心敬愛,若真有什麽過失,我想,那也是無心之過,他釋懷了,你也別擱心上,就讓它過去,今後好好珍惜這手足情分便是。」


    「嗯。」他拉起她,靠過去溫存依偎。


    還好有她,讓他這無法對難言說的心事,有了紓發,不再隻是一個人,滿心苦悶隻能自己吞咽。


    莫雁回擁著他,也將他護在心頭。


    個人造業個人擔,他隻能埋頭拚命幹活,以彌補大哥替他背了「黑鍋」,被大嫂念到耳朵生油的愧疚。


    忙完店裏的活兒,天黑前趕回家吃團圓飯。


    到家時聽大嫂說,雁回大概最近忙辦年貨累著了,進來頗嗜睡,剛剛回房歇著了,要他晚些再去叫醒她,一同吃年夜飯。


    他進房時,妻子枕臥在屬於他的外側床位,三個孩子在廳裏頭玩耍,獨缺的長子在屋裏陪著娘親睡。


    大寶早早便醒了,在內側床榻上滾過來滾過去,一個翻身見著了他,興奮地呀呀喊,張手要抱。「阿爹——」


    他輕輕「噓」了一聲,伸長手抱出長子,沒讓他擾了妻子好眠。


    妻子秀致的眉動了動,又陷入深眠,將臉埋入有他氣息的枕被裏頭,依戀萬分地蹭了蹭,唇畔逸出好美麗的微笑。


    是夢見了什麽?能叫她笑得這般溫存動人。那夢裏,可有他?


    他依著床畔靠坐,像個傻子似的,癡癡地貪看妻子海棠春睡,渾然不覺時刻流逝,放佛能一輩子就這麽瞧著她。


    他著迷地傾下身,本想輕輕地、不驚擾地企竊個小吻,貼上柔唇,感受那溫軟滋味,淺吮了下。


    她低吟,睡夢中,喃喃囈語了聲——


    「慕容……」


    那笑,極美。


    溫柔繾綣,情意深深。


    他一怔,斂笑,無聲地推開,沒去驚擾她的美夢。


    「怎麽了?」方才吃年夜飯時,穆邑塵就發現他格外沉默,沒什麽笑容。


    穆陽關回眸。「大哥,如果大嫂心裏有別人,你會怎麽樣?」


    對方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回,笑謔:「怎麽?你這是在暗示我,你大嫂背著我在外頭有了男人?」


    「當然不是!我隻是大哥比喻,你不要誤會——」他急忙解釋,要害兄嫂起爭執,他罪過就大了。


    「這比喻來的突然,你不要瞞我,如果是你大嫂,你要坦白說。」


    「真的不是!」穆陽關被逼得沒辦法,隻得硬著頭皮坦承。「……好吧,其實是我。」


    穆邑塵挑挑眉,等待下文。


    他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要逼供,多的是手段,這弟弟還太嫩。


    「雁回她……對前夫還無法忘情。」


    他知道不該計較這種事,早在娶她時,就清楚她一輩子都會忘記孩子的親爹,既然還是決定娶了,不該事後再來與她計較。


    因此,他一直沒表現出來,也假裝不在意。


    但……他沒有料到自己會那麽在意她,一日又一日,投入的感情愈深,愈是容不下一粒沙。


    他也是男人,無法容許在他抱著她、愛她時,她腦海想的是別人、喊得也是別人的名,連夢裏,都是那個人……


    新婚時,她無法忘,他認了。而今,成婚近兩年了,還是無法讓那人的形影淡去些許,再將他放入嗎?


    穆邑塵很安靜,非常、非常低安靜。


    仰頭看了看天,再低頭思慮許久,最後看他。


    「大哥會覺得我這是無病呻吟嗎?」因為大哥的表情,就是一副無語問蒼天的樣子。


    「……不是。」隻是在想,這陳年鎮江醋好大一壇,喝得那麽撐是有沒有比要?尤其這壇醋還是自家生產的。


    這種夫妻閨房事,外人多說多錯,他選擇毫無江湖道義地丟給雁回自個兒擔。


    「我勸你坦白跟他說,如何?」


    「……不好吧?她會覺得我心胸狹隘。」連他都覺得跟個死人計較,實在有失襟度。


    「她不會在意的,真的。」隻差沒指天立誓來向他保證。


    穆陽關狐疑地瞥他。「大哥,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沒。這種事,你還是自己問她好了,我是認為她很在乎你,應該不介意為你拋舍過去。」天!他的耍寶弟弟真是太娛樂他了,再看幾眼他那一臉愁苦,真的會憋不住笑……


    若不呢?


    大哥說,要他向雁回坦白,他在意她心裏頭藏的那段過去,可他遲遲沒開口。


    其實,說穿了,也不是對大哥說的那樣,怕雁回覺得他狹量,不過就喝醋嘛,了不起讓她笑話笑話而已,隻是——若不像大哥說的,她拒絕了他呢?


    他很怕,在她心裏,那段已逝的過去還是比他重要,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麵對那樣的事實。


    於是,寧可逃避,不去麵對。


    他心裏有事,莫雁回自是察覺了。


    幾次魂不守舍,跟他說話也沒聽見,不知在想什麽。


    然後年初二那一夜,他要抱她,被她借口避掉,推了幾回夫妻情事,他就更加別別扭扭、陰陽怪氣了。


    知道大哥點醒了她……


    會嗎?他胡思亂想了?


    偏首望他,正好對上他投來的目光,他很快地移開。粉飾太平。


    她走上前,趴在窗台邊的丈夫昨夜求歡被拒,心裏看來有些悶,她一過去,他便張手往她腰上摟抱,臉埋在她胸腹間揉來揉去,看起來像失寵受冷落的狗兒似的,很討人憐。


    她失笑,掌心撫了撫他。「心裏不痛快?」


    「哪有!」某人嘴硬,死不承認。


    「有話就直說,何必騙我。」


    「就說沒有。」語氣有些惱了。


    「穆陽關,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被她一激,他衝動便道:「我若說有,又如何?」


    「說看看,我替你排解。」


    哼,最好能排解。「我看那陶甕子不順眼,你要如何排解?」


    口氣裏,果然是滿滿的醋酸味。


    她移步取出五鬥櫃裏的陶甕,放上窗邊小幾,掌心珍惜萬般地輕撫壇身。


    「這是我與他同釀的第一壇酒。他走後,捎信去酒莊,存心要將情意毀盡,不讓我看見,偏偏信晚了幾日,才讓我保留下來。這壇底刻的字,是他的真心,可惜我當時沒能察覺,後來看見了,幾回捧著下胎藥,看著那些字,心裏是擰著,怎麽也喝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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