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開壇口,取出裏頭的物品。


    「這珠釵是他送我的第一樣物品。我沒說過吧?他其實也是個才情樅橫的男子,學什麽都快,也做得比誰都出色,若不是將整副心思懸在我身上,他要什麽樣的絕世佳麗,都不是難事。


    「這空茶罐,是他鐵了心不要我了,將我為他采的茶葉撒了個一幹二淨,從此也將情意散盡。


    「這平安符,是他走後,我在他房裏找到的,沒想到他還留著。那是有一回,途徑一間香火鼎盛的廟宇,他進去求的,若要執著這事,必得吃上好一番苦頭,問他守不守得了。


    「」他當時說,再苦都願意,隻要能如簽詩的最後一間,守得雲開見月明,他願守,也必會守到最後一刻。我那是還百思不解,他什麽都有了,究竟何事還能教他這般執著?後來想想,他問的應是姻緣。


    「還有這字柬,字跡已然模糊,上頭原是寫著慕容、拾兒,永結同心,情長——」


    「夠了!」他一喝,繃著臉。「你不用跟我說著這些。」


    她抬眸,目光幽靜。「你介意?」


    「我沒那器量,我承認了,你不用這樣試我。」


    她點頭,將取出的物品又一件件放回翁內,捧著壇身往門邊喊了人來,交代婢仆將其扔棄。


    他錯愕地望去。「你這是做什麽?」他沒那意思啊!


    他知道她有多珍視那些東西,無論人到了哪裏,總沒落下,那是她唯一僅有、代表過去每一段回憶之物,怎能如此輕易說舍便舍?


    「你不是介意?」她反問。


    他隻是不要她時時看著,時時惦著,並沒有要逼她強行舍去之意……真沒有嗎?他斤斤計較,不就是在逼她作選擇?


    「無妨的。」她淺淺微笑。「我現在有你了。」她又不是傻子,為了過去而讓現在的他不痛快,她再呆也知道該怎麽做。


    他人已經在身邊了,將來還有更多、更珍貴的記憶能創造。


    「……」他應該要覺得開心才對,一如大哥所言,她選了他,而且幹脆俐落,不帶一絲掙紮。


    「你不後悔嗎?」她舍得俐落,反倒是他拖泥帶水,總覺心裏堵堵的,要哪日她悔了怎麽辦?扔了的東西可追不回來。


    畢竟她也隻剩回憶了,他這樣未免太不厚道。


    「不會。」她上前,揉揉丈夫蹙擰的眉心。「開心了嗎?要滿意了,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麽?」隻要別再說她與前夫有多濃情恩愛,他什麽都願意聽。


    她拉來他的手,貼上腹間。「聽大哥說,你想要兩男一女,我希望這一胎是女孩,那樣你的人生就沒有缺憾了。」


    他掌心直覺揉了揉,頓了一頓,才領悟她話中之意。


    「你有了?」


    「嗯。自己沒發現,大嫂機靈,為我診了脈才知道的。」停了會兒,她又道:「大嫂說還是初期,囑咐我別讓你亂來,這樣還會埋怨我拒絕你嗎?」


    他除了愣,還是愣,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那年,沒能親口告訴他,後來,有多少回,她總在心頭想著、模擬著,若是來得及說了,他會是什麽反應、什麽表情?


    而今,她瞧見了,補了昔日缺憾。


    他有些憨憨地、傻傻地,張著嘴,又揉揉臉讓自己清醒些,好似極力在提醒自己別表現得一臉蠢樣,還是止不住上揚的嘴角,將臉貼上她腹間,想到便伸掌摸摸她肚腹。


    「……傻爹爹。」眨去眼角濕意,她酸楚地,輕聲道。


    這世上,有些事情能成秘密,有些事情,無法瞞上一輩子,尤其是孩子這回來。


    日陽西下,孩子們手牽手,從私塾裏回來。


    青青一回來,便奔進灶房裏尋她小嬸嬸。


    嬸嬸好厲害,會做好多好吃又精致的小點心,她昨日答應,這段書她要默出來了,今天回來就有得吃,她要討賞去。


    莫雁回端了點心,牽著青青的小手出來,小寶蹲在大廳口陪著他妹妹,新柳已規規矩矩端坐在桌前,等著吃點心。


    「小涼圓,你在看什麽?」


    「蟻蟻——」圓滾滾的小球正趴在門檻邊,瞧得目不轉睛,於是小哥哥護妹心切,也挨靠過去陪著她瞧。


    「嗯,它們在勤勞幹活,貯存好多好多的食物,才好過冬。」


    於是心好軟的小涼圓,大方捏了塊手中的糕餅,要分蟻蟻。


    「這麽大塊,它們搬不動啦!」隻會壓死小螞蟻吧!


    「小哥哥,吃——」有好吃、好玩從不私藏的小涼圓,遞出捏扁扁的糕點,要分最疼愛她的哥哥們。


    穆清雅也不嫌棄,張口吃掉了,掏出帕子給妹妹擦手,擦完手又去擦甜嫩可愛的小臉蛋,她方才趴在地上沾了些泥。


    然後,他牽起妹妹的手進廳裏,小哥哥照顧起三歲大的妹妹頗有模有樣的。


    莫雁回分配好點心,替他們每人斟了一杯冰鎮梅子茶,發現少了一隻,便問:「哥哥呢?」


    「他說要去店裏找爹。」


    莫雁回點點頭。


    大兒子心裏一有事,向來隻會去找丈夫說,那是一種「男人間的默契」,她這婦道人家也就識相地沒過問。


    「嬸……」


    回眸,見新柳欲言又止。「怎麽了?」


    「大寶心情不好。今天有人說了一些……不大好聽的話,夫子有罰了,教那人不可以這樣說話,可是大寶還是不開心,下了私墊就說要去找叔。」


    「是嗎……」看孩子們吞吞吐吐,也不好問是什麽「難聽的話」,心想,或許等丈夫回來,再問問他好了。


    小鬼頭打一來,便悶著不說話。


    穆陽關也不急著問,算盤珠子悠閑地撥著,慢條斯理核算一本帳,筆尖醮了醮墨,一筆一劃記妥了,合上帳本要再換下一本,小家夥終於沉不住氣——


    「爹!」


    「嗯哼?」頭也沒抬。


    「爹……」這一聲軟了些,染上些許惹人憐的哭音。


    「說啊,我在聽。」


    「你看看我,看看我嘛!」看了就會心疼了。


    穆陽關抬眸瞄上一眼,有沒有心疼不曉得,倒是要哭不哭的可憐相,惹他笑出聲來。


    擱下毫筆,總算大發慈悲張開臂。「過來吧。」


    終究是個孩子,與什麽頂天立地男子漢還扯不上邊,揉著紅紅的眼眶火速飛撲過去,清秀臉蛋埋在父親懷裏磨蹭。


    穆陽關一個使勁,將兒子抱到腿上。「說吧,怎麽了?」


    一下私塾連家都沒回就往這兒跑,便知他有事了。剛剛來時,還挺著胸,小臉倔強充男子漢的樣子,讓人看了就想逗。


    「爹……」聲音一哽,察覺胸前濕了一片,穆陽關心下一驚,留意到兒子這回可真傷到了。


    他拍拍兒子的背,正想著什麽事會讓他哭成這樣,便聽那稚嫩嗓音委屈兮兮地問了。「我不是你親生的對不對?」


    他一愣,思索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身世這種事瞞不了一輩子,他娶雁回時,她是帶著兩個孩子,這裏無人不曉,人多嘴雜,早晚是會讓孩子知道的,他也想過,待將來孩子曉事了,讓他們去親父墳上祭奠,盡盡為人子之責。


    可他沒有想要這麽早談,孩子還小,正是渴愛的年紀,要是知道了,多少會在心裏種下隔閡與別扭,還能這般盡情撒嬌纏賴著他嗎?


    他微微拉開懷裏的兒子,伸指便毫不留情地往鼻尖重重擰去。


    「啊、痛痛痛——爹你幹麽啦——」小鼻子被捏得經通通,淚也忘記要流了。


    「還知道要喊爹!以為你心肝給狗啃了呢,我是少給你吃還是少給你穿了?我虐待你了嗎?小小年紀就不認爹!送你上私塾是教你不忠不孝、不認父母的?」


    「又不是我說的。」慕容風雅好委屈。「是大家都在講,說我和弟弟是拖油瓶,跟著娘轎後嫁進來的。」


    就知會如此,穆陽關無奈一吧。


    「旁人說了你就信?我不疼你?待你不好嗎?」


    「很好啊……」雖然犯了錯,爹打得也狠,但是事後他哭著睡著後,都會偷偷進來給他上藥,他都知道的。


    他生病,爹怕他哭,一晚抱著不鬆手,拭汗、喂藥,看顧著不敢睡。


    爹很疼他,不是寵上天的那種疼,是當成一塊寶,放在心口上揣著的那種疼,所以他親爹、愛爹,什麽事第一個都想要來跟爹說,他真的很怕,怕旁人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如果他不是爹的孩子,還可以讓爹這麽疼他嗎?萬一、萬一哪一天不疼了怎麽辦?


    穆陽關也知,孩子會因為外人幾句閑言碎語,便表現得這般慌張失措,其實是怕失了受寵愛的資格,他心下憐惜,掌心拭了拭小臉蛋上的淚痕。「隻要你一天還喊我爹,咱們就是父子,在外頭受了委屈,永遠讓你賴上來抱,至於別人怎麽說,不必理會。」


    這話的意思,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任小腦袋想了又想,還是不明白。「所以我到底是不是拖油瓶?」


    「……」怎麽他還在糾結此事?


    歎上一口氣。「不是!」至少在他心裏,不是。


    「那為什麽,弟弟跟你姓穆,我要姓慕容?」


    當初,原是他一番心意,紀念先人、也為雁回前夫留個根,畢竟妻子雖然嘴裏不說,心裏仍有情義存在,否則不會執著要為前夫留下這條血脈。


    對於這個決定,雁回和大哥也都認同,隻是現在,實在無法對個半大的娃兒解釋原由。


    「那隻是為了紀念一個……很特別的戰友,你長大就會知道,現在,不急。」


    「喔。」孩子就是孩子,被三言兩語哄過去,心滿意足了,挨靠在父親肩窩,嗑著桌上的小點心,很事後諸葛地發表高論。「我就說嘛,他們胡說八道,我怎麽可能不是爹的孩子,大家都說我們像極了。那個賣豬肉的大叔前陣子休妻,聽說就是孩子愈大,發現長得愈像隔壁老王,大伯母就說吧,孩子真的不能亂生。」


    「……」慕容大寶,你好三姑六婆。


    這樣在孩子麵前嗑閑話,說東家道西家真的好嗎?他一麵思考身教問題,伸指揩了揩餅屑,順道帶上小臉蛋上幾處殘淚髒汙,指腹不經心地揉揉嫩頰,倏地,兒子不經意的話語落入心房,他頓了頓。


    定晴,細瞧掌下那張清秀臉容,呼吸瞬間一窒——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他們父子有多像,他是瞎了嗎?


    不,不是,隻是心裏頭有了認定,很多事情擺在眼前也不會再想其他,就像當年,流雲村一幹子村民有多盲目,看不見雁回沉靜無爭的性子——


    那張肖似的臉容一直在他腦海裏盤旋,甚至不難推想,再過幾年更加無法忽視越發明顯的五官輪廓。


    神韻相似,可以說是後天教養、耳濡目染而來,但天生的容貌,他怎麽也無法說服自己,那樣的相似會毫無血緣關聯。


    思緒糾葛如潮,不甚安穩地睡去。


    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夢境裏,淨是隱約而模糊的畫麵——


    他看見,有個男人拿著刻刀,用著笨拙手法、不甚熟練地在酒壇子下一刀一刀刻著,還要人把風,像是怕誰來了撞見似的。


    慕容


    雁回


    於 辛卯年初秋 同釀夫妻酒


    願 偕白首 同歡愁 地老天荒


    沒由地,他就是知道,男人刻了這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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