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他還是一咬牙,頭也不回地走進出境室。


    別傻了,王有樂隻是他的員工,又不是他的誰誰誰,有什麽好牽掛不放的?


    看著杜醇高大修長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王有樂的笑容不知怎的漸漸地不見了。


    好奇怪,為什麽會這樣?


    她都送機送三年了,以前從來不覺得杜醫師回美國過年有什麽,可是為什麽,這次她心頭卻有種……有種像是被遺棄在這裏的莫名失落感?


    「杜醫師回美國了,我自由了,至少這個年假愛吃什麽就吃什麽,不用再擔心他成天監督,或是臨時起意,搞個什麽突擊檢查了。」她試圖扳指數算著杜醇不在的種種好處。「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大魚大肉也理所當然,每天奶茶可樂喝到飽,多好啊!」


    可是為什麽她又覺得,好像也沒那麽好?


    「難不成我真的吃草吃上癮了?」她喃喃自語,登時打了個寒顫。「那怎麽可能?」


    為了證明自己有多麽期待這「重獲自由」的一天到來,王有樂決定等一下搭客運回台北後,就要去她最喜歡的那家蒙古烤肉吃到飽,非吃它個肚皮朝天不可。


    可是當她走出機場航廈,站在開往台北的客運站牌下時,滿腦子想的居然不是待會兒究竟要先從哪一道菜開始下手,反而是那個不知登機了沒的杜醇。


    「那麽長途的飛行,他應該記得要多攝取水分,常常起來活動一下筋骨吧?」她自言自語。「他眼睛很容易幹燥爆過敏,也不曉得眼藥水帶了沒……商務艙裏不知道有沒有他最愛吃的色拉?這人固執麻煩得很,隻要一餐沒吃到蔬果青菜就會渾身不對勁,臉還臭得跟人家欠了他幾百萬一樣……」


    客運巴士來了,她心不在焉地投了車錢,隨便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想了老半天,還是忍不住掏出手機來。


    杜醫師,平安抵選後,請打個電話給我,讓我知道你到了。不方便打電話的話,傳一通簡訊也行,謝謝。


    她撳下了「傳送」鍵,這才略微安心地把手機收回手提袋裏。


    四周好安靜,好像空空的少了什麽。


    為什麽她會這麽不習慣?


    而在另一端,出境的候機樓裏,坐在椅子上的杜醇目光落在手上的登機證,上頭幾點幾分,飛往哪個國家,哪個機場的文字,始終沒有進入他眼裏。


    有樂坐上回台北的巴士了嗎?


    讓她自己一個人搭車回去,不會有什麽事吧?


    再過幾分鍾,他就要上飛機了,而且接下來有半個月都不會、也不能再和她碰麵。


    不知為何,他腦中閃現了美國詩人e.e. cummings所寫的一首詩其中的幾段話——


    i carry your heart with me


    我帶著你的心


    i carry it in my heart


    我把它放在我的心裏


    i am never without it


    我從未離開它


    anywhere i go,you go,my dear


    不論我到哪,你就在哪,我親愛的


    and whatever is done by only me, is your doing, my darling


    不管我做了什麽,你也一起,我的達令……


    「開、開什麽玩笑?」他心猛地一震,抬手煩躁地爬梳過濃密黑發,暗暗吐了一聲低咒。


    什麽「親愛的」、什麽「達令」、什麽「我帶著你的心」……


    他瘋了不成?


    外頭鞭炮響,王有樂卻對著電視機裏的賀歲節目發呆,懷裏捧著的那桶瓜子連動也沒動。


    大年初一過去了,初二過去了,今天是初三。


    好奇怪,時間為什麽過得那麽慢?


    以前年假咻地一下就過去了,每次她都抱怨半個月的年假太不過癮,甚至還鼓動杜醫師既然難得回美國,索性放久一點,休上一整個月好好跟家人團聚相處;當然,毫不例外的,每次都惹來杜醫師一記白眼。


    「阿孫仔,要不要跟阿嬤去金山泡溫泉?」阿嬤穿著喜氣洋洋的棉襖,興匆匆地問,「隔壁阿秋嫂說有溫泉券,一個人隻要一百塊。」


    「阿嬤,你們去就好了,我想看電視。」她沒精打彩地道,機械化地抓過瓜子放進嘴裏嗑。


    「你這幾天怎麽像顆地瓜一樣種在電視前麵?阿嬤真怕年還沒過完,你頭上就發芽了……」阿嬤叨念著,「少年人有精神一點,不然你去老街逛一逛也好,還是要找你國小同學,那個阿春和大頭都從南部回來了……」


    「阿春和大頭在談戀愛,成天黏tt的,我才不要去做電燈泡,看他們兩個在那邊肉麻。」王有樂又塞了一把鱈魚香絲進嘴裏嚼著,含糊不清道:「阿嬤,你不用擔心我啦,我過年回家就是要放鬆的,等一下電視看累了再去睡一覺,多享受啊!」


    「啊嘸你是在飼豬啊?」阿嬤不滿地瞅了孫女一眼,最後還是自己出門去了。


    好熟悉的說法……王有樂伸手抓鱈魚香絲的動作一僵,不知怎的,心突然抽緊,還微微泛疼了起來。


    不知道杜醫師現在在幹嘛呢?


    他們家過年熱鬧嗎?會圍爐吃火鍋嗎?會放鞭炮嗎?會打麻將嗎?他還單身未婚,所以應該在家族裏還能領到象征性的壓亨錢吧……


    她這都是在胡思亂想些什麽東西啊?


    王有樂重重甩了甩頭,揮去那些突如其來怪異糾纏的牽掛念頭,像是在懲罰誰似的,一次抓了大把鱈魚香絲把嘴裏塞得滿滿。


    吃吧!多吃點,吃飽一點,吃撐一點,盡管品嚐這些食物的美味,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全拋到腦後。


    話說回來,都初三了,杜醫師為什麽沒打電話給她,也沒回她簡訊?


    是因為美國和台灣的電信係統不一樣,所以她發出的那則簡訊石沉大海了,他根本沒看見?


    還是……他看到那則簡訊了,卻一點也不覺得有必要回複她?


    王有樂硬生生將這個傷人的想法推出腦海,自我安慰道:「一定是太忙了,所以還沒來得及看簡訊,對,肯定是這樣。怎麽說他和家裏人也很久沒見,忙著團圓、探訪親友都來不及了,哪裏有空檢查手機裏的簡訊呢?」


    那,她是不是應該打通電話給他?


    王有樂衝動地翻找出手機,可是瞪著手機屏幕,她卻不知道撥通了以後,要對他說些什麽好?


    「打那麽貴的越洋電話,總不能隻是說要跟他拜年吧?」她煩躁地抓著頭發,始終下不定決心。


    電視機裏賀歲的綜藝節目發出喧嘩熱鬧的笑聲,在這一瞬間,仿佛在嘲諷她可笑的忐忑不安……


    杜醇在元宵節的前一天回到台灣。


    當飛機順利地降落在桃園機場跑道上時,他的視線終於自心理學國際期刊上抬了起來,目光複雜地望著這片熟悉的土地。


    下雨了。


    霧蒙蒙的冬雨在機窗上凝結成點點寒霜,他透過起霧的窗口望出去,阻絕了半個月不願麵對的事情,仿佛在一瞬間全逼近眼前。


    回複她的那一則簡訊早已打好,卻一直沒有寄出。


    他還記得當時見到她傳來的簡訊時,心情有多麽矛盾,想立刻回傳告訴她,他已經到了,一切安好;可是又覺得不甘,總覺他沒那個必要事事向她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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