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瀲瀲,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他決定不再逗她,換了輕鬆的語氣,“今天朝廷裏商議,放你全家到昭平去。”


    “昭平?”她一怔。


    “對啊,昭平可是個魚米之鄉呢。”


    所謂“放”,是指“流放”吧?嗬,古往今來,流放一般都是去苦寒之地,而今居然把她全家安置到昭平那氣候舒適宜人的地方去,真不知他是費了多大力氣才得以說服群臣。


    “多謝皇上——”她忽然俯首,盈盈一拜。


    這一拜,是為自己,也為家人,而他當之無愧。


    “瀲瀲又客氣了。”趙闕宇扶住她的雙肘,“也虧得你父親從前人緣不錯,雖然獲罪,但朝中對他感恩的人不少,幫著說了許多好話。”


    父親常說:“謙和有禮,寬有待人。”原來這話不僅是讓別人得以方便,也是為自己的將來留一條後路……


    “他們臨走前,朕會安排你與家人見上一麵。”他又道。


    周夏瀲卻搖頭。


    他為她已經做得夠多了,何必再添此麻煩?妃嬪出入宮鬧本就不易,況且她如今是棄妃之身,如何能奢望見獲罪的娘家人?


    “見麵又如何,不見又何妨?”她答道,“縱使分隔千裏,知曉彼此平安,也就夠了。”


    “瀲瀲,你發現了沒有?”趙闕宇凝視她,“這還是第一次,你反過來替我看想。”


    她楞住,沒料到他會如此說。


    想想,的確,自從認識他以來,她總覺得他是無所不能的帝王,自己曾經求過許多讓他為難的事……從沒像此刻這般設身處地為他考慮,去想他亦有難處。


    “我從前太任性了。”她垂眉自責。


    “不,激澈,這隻說明一你越來越喜歡我了。”他攬住她的腰,像個得了糖果的孩子似的,滿足地笑道。


    原來,他是這樣解釋的。她隻退了一小步,他卻如獲天大恩寵,從前,她到底待他有多糟?周夏瀲靠在他的胸前,亦不由得笑了。


    “對了,瀲瀲,”他忽然牽著她的手,“有件東西早想送你了。”


    禮物嗎?這些日子,他送她的禮物還不夠多嗎?這世上還有什麽值得他如此鄭重?


    她眼中帶著好奇的神情,任由他拉著走,來到一間偏廂。


    她從不知道這宮裏還有如此所在。隻見四周擺放著各式雕刻器真,亦有上色的漆,著色的筆。


    “那日得了塊上好的紫檀木。”趙闕宇道,“命匠人製了副桌椅之餘,還剩下一小塊,便做了這個。”


    他捧出一隻紫檀的匣子,隻見其上雕花繁複華美,木香撲鼻。


    “首飾盒子?”周夏瀲雙眸一亮。


    “你打開來再說則他神神秘秘地指引。


    她不解,將那精致小鎖輕輕打開,掀開匣子。隨之而來的,是她的驚呼。


    匣中躺著一套首飾,有發釵,有手珠,有梳子,均是用檀木所雕成。木上雕了花,依紋著了色,以赤黃與明藍為主,看上去樸拙可愛。


    “是你親手做的?”她想起新婚之夜,他曾帶她看過小時候的雕刻作品。


    “如今可比那時精進了許多?”趙闕宇反問。


    “現在可比我厲害多了。”周夏瀲連連點頭,她一本正經的樣子逗得他再度開懷朗笑。


    “來,瀲瀲,為夫替你戴上。”他取了手珠輕輕繞到她的腕間,不知如何一碰的,便扣上了。


    “咦?”她瞪大眼睛,也沒看出個所以然,“怎麽戴的?”


    “這兒有個巧處。”他頗為得意地分享,“我想了很久才想到的呢。”


    原來,其中一顆珠子做得像隻小小的鎖,按動其中機關,手珠串兩端便能嚴密合縫。


    “好不好?”他問。


    “東西是好,不過……”周夏瀲故意賣個關子,看到他一臉緊張,朝著他扮了個鬼臉,“送東西的人一更好。”


    “好啊,你敢嚇我則趙闕宇一把捉住她,“看我怎麽收抬你”


    她想反抗,卻已被他牢牢鎖入懷中,驚呼聲霎時被一股灼熱的氣息堵住,接看是春光旖旎……


    聽說,三日之後,她的家人便要做程前往昭平了。


    雖不見麵,但她總覺得要捎上一句道別的話語,好讓家人心中有幾分寬慰。


    正在想著該傳什麽話,餘惠妃卻來了。


    她入冷宮這麽久,她還是第一次來看她。本以為此生不會再與她來往了,沒料到,她卻還是如從前那般可親。


    “妹妹,我明日要出宮拜佛。”餘惠妃如姊姊般和藹地問:“你可有什麽要我送至丞相府中的?”


    周夏瀲一怔,當下明白了她的心意。雖然她想傳話回娘家隻要找趙闕宇就易如反掌,但餘惠妃此舉還是讓她感動滿溢心中。


    “也沒什麽要送的。”她輕輕答道,“請姊姊替妹妹捎一句話就好,說我一切安好。”


    餘惠妃點頭,當下與她話了些家常,便去了。


    第二日,周夏瀲等到晚膳之時,餘惠妃才回來。


    那時趙闕宇正巧有事往皇後宮中一趟,於是她打算請餘惠妃一道用膳,餘惠妃進門時披肩上沾滿了風霜冷露,她特意叫人備好火鍋燙菜,替她驅寒。


    “妹妹,恭喜了。”


    “恭喜?”她不明白。


    “秋霽小姐即將要嫁給右相為妻了。”餘惠妃喝口熱湯又道:“那江映城已經將秋霽小姐接入府中,聽聞過兩日便要成婚。”


    “什麽?門周夏瀲大驚,“怎麽……我從未聽曉?”


    “我也是今日才得到的消息。”餘惠妃笑得眉眼彎彎,很為她高興,“自從丞相府出事後,那江映城態度不明,也沒說退婚,也沒說成親,皇上不好逼問他,便拖到了今日。或許因為秋霽小姐後天便要與家人啟程了,他隻好做出決定。”


    聞言,她心中的大石落地,霎時輕鬆起來。


    她一直擔心著妹妹的婚事,秋霽從小心高氣傲又那般迷戀江映城,若真被退了親,還不知會傷悲到何種境地……現下可好了,總算圓滿。


    “姊姊可替我捎話回家?”周夏瀲舒了口氣地問道。


    “那是自然。”餘惠妃自袖中掏出了一封信函,“這個是秋霽小姐回的信,她說,遺憾大婚之後不能進宮,向你請安,亦不能在爹娘身旁伺候,以盡孝道。”


    “昭平雖遠,卻有仆婢隨侍,爹娘那裏不必掛心,我這裏就更不必了,二妹顧好自己的婚事,便是盡孝了。”


    那月白色信封,素來是秋霽愛用的。周夏瀲將封口打開,抽出筆紙。上頭娟秀字跡是秋霽親筆,讀完前麵話家常與關切話語,她內心溫暖,欣慰於二妹的關心,可讀到最後卻心下一緊。


    ……日前所托之事,已經查清。紅丸非但無助孕之效,服之反而傷陰損血,切記,切記。


    什麽意思?那紅丸,那餘惠妃親手所贈的紅丸卻是暗害她的毒藥嗎?


    周夏瀲抬頭看看她,難以置信。這看來敦厚可親的女子竟有如此陰歹的心腸?!


    “妹妹,怎麽了?”餘惠妃察覺到她眼神中的異樣,不解地問。


    本想忍住不開口,但她實在討厭裝模作樣,況且假如對方真的居心巨測,她也沒必要再與對方虛與委蛇。


    “姊姊。”周夏瀲沉聲道,“我一向敬重你,入宮以來,視你為閨閣摯發,卻不知哪裏得罪了你,竟讓你如此待我。”


    “我有什麽做得不對的地方讓妹妹不高興了?”餘惠妃驚訝道。


    “以前你贈我的紅丸,說是有滋陰助孕之效,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周夏瀲一字一句地說。


    “不是嗎?”她臉上的表情更為愕然,“妹妹,實不相瞞,那藥是……皇上給的,我也不知情啊。”


    “皇上?”此言一出,倒把周夏瀲嚇了一跳。


    “皇上希望我們姊妹好好相處,讓我送些禮物來,我實在不知該送什麽,拿得出手的妹妹你也早有了。”餘惠妃的態度十分坦然,不像在說謊,“皇上便給了那些紅丸,說藥材名貴,妹妹你一定會喜歡的。”


    是他……真是他嗎?


    沒錯,他一直不希望她懷上龍嗣,因為忌憚著她娘家,這她是知道的,原本,她也能體諒他的處境。


    可……如今知曉他如此處心積慮,暗中設計,仍叫她一顆熾熱愛他的心瞬間冰心涼了。


    “怎麽,那藥有什麽問題嗎?”餘惠妃追問,“妹妹,我實在不知情啊,要不叫太醫來瞧瞧?別吃壞了身子。”


    “不必了。”她澀笑著搖頭,敷衍過去,“也沒什麽大礙,既是皇上所賜,想必有什麽深意吧。”


    餘惠妃眼中似有迷惑,然而也沒多問什麽,隻點了點頭。


    待她走後,周夏瀲想了又想,起初對她還有的幾分懷疑,現在已基本排除。


    若真心存歹意,餘惠妃也不會替她傳書了,取得秋霽的信後也必會瞧瞧內容,看是否有供利用之事,要知道,那書信裏可寫明了紅丸的厲害,餘惠妃若偷偷看上一眼,勢必會作賊心虛將之銷毀。


    但見對方態度坦蕩,便可知她是錯怪了人。


    能怨誰呢?隻怨她愛上了不該眷戀的人……


    趙闕宇昨夜沒有來。聽聞,是留宿在皇後宮中了。


    他一年半載也不去皇後宮裏一次,若去了,肯定是有政事要求於皇後……


    在他眼裏,大概這世間隻有兩種人一可用與無用之人。


    帝王之心,令人齒冷。


    周夏瀲不禁想,她在他眼中又算什麽呢?想必也是可用之人吧……隻不過這種“用”,更多的是感情上的“用”。


    她自嘲一笑,信步走出寢房,來到花園,站在一株樹下,忽然想起,之前與趙闕宇的一個約定。


    一名宮婦正在階前打掃,看著麵生得很,想必是新來的。


    “過幾天就是寒露了嗎?”周夏瀲問打掃的宮婦。


    “是的,娘娘。”宮婦欠了欠身,態度有些冷淡。


    看來此人對冷宮之中的情形並不知曉,還以為她真是一個失寵的棄妃。


    “寒露之日,能看到北芒星嗎?”她又問。


    “這個奴婢就不清楚了。”宮婦答。


    “皇上說,寒露之日能看到北芒星一他不會騙我的。”周夏瀲微微笑。


    “既然皇上這樣說了,那自然是不會錯的。”


    “到那天,這院子得打掃得幹淨些,”她忽然道,“皇上說,要陪我一起看星星的。”


    宮婦猛地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仿佛在看一個瘋子。


    “怎麽了?”她有些莫名地問。


    “娘娘忘了,這裏是冷宮。”宮婦再度欠了欠身,繼續低頭打掃,幹脆俐落地結束了這番在她看來頗為無聊的對話。


    周夏瀲卻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是啊,其實,錯的是她才對……世人皆知此處為冷宮,就算趙闕宇每夜都悄悄前來、就算這裏修繕得再美,她終究是棄妃。


    無名無分無位,她算什麽呢?終究,也不能有皇嗣吧?否則,棄妃產子,想必會成為宮鬧中最大的笑話。


    再過幾年,他玩得厭了,大可一腳將她踢開,她連怨,恐怕都無法怨。


    “怎麽站在風口裏?”


    趙闕宇黃昏時才前來,看見她怔怔佇立廊下,連忙將自己的披風覆到她肩上。


    周夏瀲回頭看他,明明隻隔了一日,卻仿佛隔了一世那麽久。眼前的這個人,似乎再也不是昨天離開前,還與她溫存的人了……


    “皇上回來了,”她擠出一絲微笑,“妾身這就叫人擺膳。”


    “皇上?妾身?”他覺眉,“瀲瀲又與我生分了,怎麽,又聽說了什麽?”


    嗬,他果然聰明絕頂,細微之處便能察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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