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物越聚越多,叢林間暗處,潮水般湧來。


    她兀自閉眸,不受周遭嘈雜幹擾,對於那些“分食”她的野望,更是恍若未聞。


    她在等,等那隻該出現的大妖,聞風而至。


    其他雜碎不在錄惡天書中,她連動手都嫌多餘。


    “她一直閉著眼,是嚇傻了嗎?”


    “我不想再吃樹妖,我要吃軟肉!”


    按捺不住的小妖,紫舌外露,舔不完滴答淌下的唾涎,十爪唰地伸長,魯莽前撲,要將她由石上扯落,以便撕食飽餐——


    她周身的紗劍“無刃”,本像一抹煙嵐,起伏於左右嫋繞,猙獰小妖靠近之際,迅速化為利刃,擊在小妖腳爪前半寸。


    若小妖再猴急些,此刻的右腳掌,就會如腳下石塊一樣,一分為二。


    那道劍痕,碎地數尺,足見力道強悍。


    其餘小妖見狀,驚嚇瞠目,紛紛後退幾步,誰也不敢妄動。


    遠眺的好望,撲哧一笑。


    “看來……不用替她擔心了。”這矮冬瓜天女很懂得嚇唬小妖嘛,小小一隻,氣勢很迫人,不用露出凶狠臉孔,也能讓敵人心生畏懼。


    沒錯,好望先前的一些些擔心,全屬多餘。


    在他親眼看見,她欲除之妖——犀渠,咆著重吼、噴著炙息,步伐轟隆震地到來。


    小妖恭敬讓出路徑,犀渠大搖大擺上前。


    暗紅色獸眸,與辰星對峙。


    她臉上一片淡,麵對比她高壯數倍的巨獸,同樣淺然。


    好望不意外,方才她被百來隻小妖包圍,連眉都沒挑。


    “什麽小嫩肉?你們一雙雙眼全瞎了嗎?!沒聞見她一身仙味?!”犀渠斥責小妖物,粗腿一掃,踢翻好幾隻弱妖,故意要在她眼前發發獸威,嚇唬嚇唬她。


    辰星冷冷看著,更仿佛什麽也沒留心去看。


    “犀渠?”她作出確認。


    “‘犀渠’可不是你可以叫的,喊聲‘犀爺’才對!”諂媚點的小妖,狐假虎威,頂嘴頂得順口。


    她不睨向何人,獨覷眼前巨獸。


    “犀渠?”又問了一次,非要從他口中聽見答案。


    犀渠覺得她很有趣,敢在它麵前維持泰然淡定的女人不多,通常她們隻會尖叫驚恐。


    哪像她,盯著他看,眸裏連一丁點的惶恐都沒有。


    他臉上閃過興味。


    嘿嘿,吃她之前,看來,還有不少樂子能享受。


    “我就是犀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怎麽,慕我之名,特來見我?”


    “是犀渠便好。”辰星眸子一凜,原先斂藏的冰戾氣息完全釋放。軟繞如雲的紗,瞬間,變化為劍。


    犀渠大驚,被強悍的殺意所震!


    獸,對於危險的懼怕,源自於本能,連交手都不用,他馬上便清楚,這女人——很恐怖!


    犀渠正欲逃,紗劍速度更快,舞奔而去,抹向他的頸!


    紗起,首落。


    暗紅色的血,噴濺半空高,形成腥膩雨霧。


    這一刻,是全然的死寂。


    沒有哀號,沒有叫罵,幾乎僅存的鮮血汩出的聲音。


    “犀、犀渠他……他死了!”


    終於,有小妖找回了聲,淒厲大喊,喊出在場所有小妖的震撼。


    僅僅一擊,就取了犀渠性命?!


    本還包圍辰星的妖物,倏地各自奔逃,回到密林暗處,在黑叢間,閃動著又驚又懼的眸光,群妖失首,已如一盤散沙。


    辰星右掌平攤,錄惡天書由掌心浮現,上頭記載的“犀渠”之名,被無形星火點燃,開始融噬,不一會兒,那兩字完全消失於天書間。


    抹消之名,代表其妖已死。


    “難怪,她敢誇口不用我相助,根本沒我能出手的地方。”好望吹了聲輕哨。


    光瞧她使劍之姿,凜冽、迅速,毫無半分贅態,隻用了一劍,便斬犀渠於劍下。


    果真是戰鬥天女。


    好望在等,等她開口叫喚他,好出麵將她載離無日之山。


    偏偏,殺妖麻利的她,這時卻溫吞起來。


    她先是靜佇於犀渠的屍首旁,眼眸定向掌心,收回錄惡天書,又站著好半晌,好望以為,接下來她要喚他了……


    但不是。


    輕抿的唇,隻是淡淡一動,沒開口叫出他的名。


    她這副神情,是……發呆嗎?


    好望找不到其他字匯,來形容眼前的她。


    她就這麽站定,不動,許久許久……


    等到她再次有了動作,仍舊不是找他,反倒和著衣,走向一旁的清瀑,洗滌汙血。


    美人入浴,總是養眼。


    即使肌膚分寸不露,羽衣濕濡後的緊密服帖,勾勒其腰身曲線,充滿無限遐思。


    他瞧著這份美景,大方欣賞。


    突然想到,眼下同樣有數百隻小妖,也躲在一旁看,笑意立即隱沒於唇角。


    “這隻笨天女,殺妖很強,該謹慎注意的事,倒是很遲鈍!”他嘀咕,從樹梢間起身,幾回跳躍後,抵達瀑泉。


    也不懂自己介意什麽,他迅速變回白鱗龍,將她所浸泡的那座小山瀑,纏纏圍繞,擋住每一道望來的目光。


    “好望?”她當然沒察覺他的體貼。


    “來看看你是不是被小妖吃掉了。”他沒好氣道。


    “你多慮了。”她揮抖紗劍,讓它不染汙血,恢複雪一般純淨潔白。


    與妖物對峙時的麵無表情,總算稍稍有了變化,牽動一絲輕笑。


    “你知道周遭有多少隻妖嗎?!”沐浴給他們看呀?!


    白白便宜了他們!


    “一百五十三。”她認真回答。隻是不能明白,為何突然考她?


    他也知道是一百五十三!


    等同於三百零六顆眼珠子,不,有好幾隻妖,長了三目四目!加加減減,三百多顆眼,全在看她出浴,她當真無所無謂?!


    “他們不在錄惡天書內,我不殺他們。”她以為他是要問這個。


    那些小妖的死活,好望才不管哩!


    “上來!”他努顎,往自己背上方向指。


    “我身上還有血腥味。”神獸向來厭惡這種氣味,她並不想他沾上。


    “我又不是麒麟。”那種潔癖過頭的神獸,才會一聞血頭就暈,四肢疲軟。


    要洗,他載她去個風光明媚、景致如畫,水很暖、風很輕,而且沒有三百多顆眼珠子,緊緊盯著看的隱秘仙泉去洗!


    他的催促,有幾分不耐煩味道,她以為他的不耐煩,源自於她。


    是嫌她浪費時間?


    或是,厭惡當她的坐騎,隻想快快載她回去,結束一日工作?


    無論是何者,都使她加快了動作。


    辰星自沁涼池水中,緩緩而起,一身的水濕,在她起身同時,一滴一滴落回池麵,短短兩三步的工夫,羽衣間的濕濡早已幹爽。


    獨獨鬢邊一縷細發,由發髻間頑皮溜下,仍帶七分的濕,隨她步履輕快躍動。


    靈巧一騰,她已落坐龍背之上。


    好望知道,她不若外貌柔弱,不會輕易被甩下龍背,於是,確定她乘上她的背,他便毫不遲疑挺直飛起,竄上天際。


    她怎麽也沒想到,他帶著她來到這處清池。


    池麵如鏡,倒映湛藍蒼穹、潔白雲絲。


    仿佛,池中也有一片萬裏晴空。


    他在池畔放她下來,恢複頎長人樣。


    一片水波碎粼,銀銀燦亮,染了他一身耀眼。


    此處景致,美;身處於此的他,更美。


    “到裏頭去洗,那一角正巧長了棵濃密花樹,可以阻擋上空視野,不會被瞧光光。”他指向清池。


    他不是要載她返回仙界,轉身拋下她,逕行折往龍骸城,直至下次錄惡天書浮現惡獸之名,他才會願意再度來她身邊,與她同行?


    辰星一直是如此以為……


    “快去,我不偷看,我發誓。”


    看來,發誓還不夠,所以她才神情呆愣,沒做出反應。


    好望幹脆伸出手,到她身後,握住她的白紗蒙眼,取信於她。


    “這樣我就看不到了。”


    他遮住了視線,所以沒看見,她湊鼻到自己臂膀間,努力嗅,想嗅出是否身上帶有汗臭味,他無法忍受,才硬要帶她來……刷洗一番。


    還是,血味仍太重?


    “下水了沒?”他沒聽到水聲,催促著。


    她放棄猜測。


    “要下了。”覺得這回答,真像自己變成……人類常食的餃子。


    “不用穿著天羽霓裳下去。”他提醒。


    才洗的幹淨些,是吧。


    她沒應聲,但乖乖探手解開頸後衣結,比絲綢更細膩的羽衣滑下身軀,在她腳下形成一波衣漣。


    束發解開,飛瀑般披下,長度抵達小腿。


    纖足跨出,步入水泉。


    即便她身姿再靈巧,也難以做到完全無聲。


    水聲淙琤,脆如美玉交擊。


    當她四肢撥水而動,那悅耳的聲音傳入他的耳。


    幾乎是立即的,好望輕易勾勒著、想像著,她出水芙蓉一般的模樣——


    嗯,一朵冰雕芙蓉。


    她是安靜的,不發一語,掬起溫暖泉水,洗滌每寸肌膚。


    潑水聲,斷斷續續,除此之外,沒有交談。


    風之聲,葉之聲,偶爾加入其中。


    他甚至還能聽見,水珠滑過她的發、她的膚,再墜入泉心,激起清漣的點滴聲……


    腦中的景致,著實太過綺麗,他再不做些分神之事,難保不會越想越上火。


    於是,好望打破沉默,聊些無關緊要的閑語,分散注意力——他的注意力。


    “這裏,是我發現的秘密之地,鮮少有人來到。”


    他知道,她正聆聽著。


    “除了這一座暖泉,右方還有整片花林,風勢若強些,滿滿的花瓣吹得漫天飛舞,有些吹入這清泉內,粉豔染滿泉麵,將泉水變成花田。”


    好望說道,白紗蒙住眼,蒙不住唇角笑意。


    “另一端有座小山,不高,不過視野極好,可以放眼望遍南方各鎮,山上有塊石,我最愛躺在上麵,曬著暖陽……”


    提及那石,他筋骨俱軟,睡意漸生,回味平躺其上的美妙滋味。


    “那塊石通體冰透,乍看下以為是疑冰,躺上去卻不是那麽回事,它冬暖、夏涼,觸感膩潤,躺一整天也不會肢體僵痛,真想把它搬回龍骸城,天天陪我睡。”


    辰星停下舀水動作,轉向他。


    她看不見他的眼神,卻聽出他的輕快。


    “……這麽喜歡,為何不做?”她問,嗓音清穩持平。


    “我的確已經打算要做,不知是哪個家夥搶先我一步,把它偷搬走。”想起來就有氣。


    這處明明罕有人煙,是誰跟他英雄所見略同,看中同一塊冰石,奪他所愛?!


    被他知道了,絕對跟那人拚命!


    “沒了那塊石,這個地方我變得少來。”省得觸景傷情。


    若非想替她找個沐浴之處,恐怕也不會踏上來。


    但,或許以後會很常來。


    當她除完妖,就載她到這兒,滌去一身血腥,順便泡泡暖泉,放鬆筋骨吧。


    她,不適合染上鮮血。他心裏,這個念頭是篤定。既然不合適,就把她洗幹淨些。


    他這隻“坐騎”,可真忠誠哪。


    風拂起,卷落一樹花瓣,似雨紛飛,輕飄而下。


    他在那陣花雨之下,腦子裏想的是攸關於她之事。


    而她,在飛花灑落的池間,神色縹緲,若有所思。


    眸,微微斂垂;心,想著誰?


    “‘坐騎’職責,僅限於負載她到目的地、接她回來、盯著她,將自己清洗幹淨、拭幹頭發……諸如此類雲雲,再多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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