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好望曾經以為,這便是他所有的工作內容,那麽,他就太笨太傻太天真了。


    俊顏埋進掌心,幽幽傳來輕歎,進而沉默。


    好吧,他確實笨過、傻過、天真過……


    他抬頭,瞪向站在他麵前,五分泰然、三分淡定,以及兩分困惑的辰星。


    是她食言嗎?


    是她出爾反爾,開始央求他做牛做馬嗎?!


    都、不、是!


    她說一不二的性子,他已經掌握個透徹,她既然開口擔保,不用他出賣勞力,自然不會有向他求援之時。


    再者,她不需要求援,也不曾求援。


    戰鬥天女絕非虛名,麵對妖物魔獸,她遊刃有餘,而且,“有餘”過了頭。


    太過頭了!


    他細細眯眸,目光由她容顏上,稍偏,落向她整片血紅的左肩。


    紅澤在雪白羽衣、粉紅肌膚間,何止醒目而已?!


    是刺眼!


    錄惡天書裏,記錄下名字的妖魔,有強有弱,不是每一隻都像犀渠那樣,一劍就能利落解決。


    其中,也有她追逐許久,狡猾奸詐之流。


    例如,死在好望爪下的這隻……啥鬼?不記得他的名了,隨便啦!


    “你——”


    他正想罵人,一臉平淡的她,卻先他一步開口。


    “你不需要出手。”


    語氣不似控訴,淺淺的,仍能聽出她相當不苟同。


    “那隻狐妖我可以處置。”她蹙起眉,為他鮮血淋漓的手掌。


    她不要他身上沾染妖物的穢血。


    斬除生命,這樣殘忍的工作,由她來做就好。


    “處置?!是他先處置你吧!”左肩上還在冒血的狐牙印,便是鐵證!


    “當狐妖咬著我的肩,便無法像先前幾次,逃得不見蹤影,我正準備揮劍取他首級——”


    就被狂嘯猛吼、驀然殺出的好望,結束了一切。


    “你故意讓他咬傷你?!”好望瞠目。她沒回答,表情說明一切。


    她是!


    不顧一切,玉石俱焚的戰鬥方式,隻要能除去妖物,她自己會不會受傷,全不重要?!


    辰星不理會左肩傷勢,揚掌喚出錄惡天書,確定狐妖之名已除。


    而這舉動,讓好望更不高興。


    “你已經受了傷,不先治療,你想痛死嗎?!”還看什麽鬼天書!


    她揚睫,覷了他一眼,回他:“我不會。”


    一頓,天書收回掌內,傷口汩出的血,隻有更多,未曾減少。


    看來,狐牙帶毒,牙洞周遭的肌膚呈現淡淡紫黑。


    即便如此,辰星臉上仍不見痛楚神色。


    精致的眉眼,僅在看著他染血的手時,才會稍稍一攏,刻劃一道蹙痕。


    “我不懂治愈之術,我也不會痛。”


    “你不懂治愈之術?”對自身武藝太過自信?認定沒有任何人能輕易傷她,所以懶得練?


    習武之徒的高傲,他懂,可以理解,但……


    不會痛,是什麽意思?


    似乎看穿他的質疑,辰星進一步解釋,雖說是解釋,仍僅少少幾字:“這隻手臂,就算被人卸下,也不會有痛楚產生。我,沒有痛覺。”


    像現在,血不止,毒蔓延,她所感覺到的,不過是血液浸濡羽衣貼服於膚上……那股稠膩罷了。


    他愕然看她,她既非逞強,也不像扯謊,她清妍美麗的臉蛋上,找不到半絲疼痛。


    “我的真身讓我不會有任何痛苦,受再多傷、流再多血,骨頭挫移,斷筋裂髓,也一樣。”


    她沒有痛覺,不知疼痛為何。


    多好,多適合與凶殘妖魔浴血交戰。


    即使她被獸爪撕裂、她被妖牙嚼咬,都不會因為痛楚而罷手。


    那又是為什麽……他要露出這種表情?


    這種,正被痛楚侵蝕的表情。


    何以……如此看著她?


    如此,隱隱帶怒的眼神。


    這女人,根本不懂照顧自己!好望聽罷她所言,這個吠吼,在胸臆回蕩久久、久久……


    到底把自己的身體,當成什麽呀?


    不珍惜它、不善待它,一遇上戰鬥,甚至拿它當食餌——


    她那時朝著妖狐毅然逼近,不見退縮或遲疑,以左肩為誘餌,露出破綻,引狐妖撲咬,反正無關痛癢,便采取激烈手段……


    讓他看了,幾乎膽戰心驚的手段!


    “手給我!”


    雖是要求的命令句,他根本直接動手,將她受傷的左肩膀逮進掌握。


    “幸好,治愈術我學的不錯。”他口氣有點凶,像個正在教訓孩子的爹親。


    即便嚴厲,仍能聽見語意裏,淡淡的憂心。


    他低首,吮上她的肩胛那幾處汩血牙洞,將妖毒一口一口吸吮入嘴,再轉頭吐掉。


    “好望——”她想阻止他這麽做。


    “你別亂動!”他的手掌在她脊背間微微施壓,把她按抵到嘴邊,方便吮毒。


    膚上吮傷的刺痛,或是毒侵的辣麻,全都傳遞不到她的感官。


    隻有他。


    隻感覺得到他。


    他唇上的熱,他唇瓣的柔軟,他吸吮的力道,溫暖如絲的包覆,以及摩挲而過的牙,輕輕咬著綿嫩的每一分寸……


    他的發絲垂懸下來,撓在肩頸,好癢。


    他的鼻息貼在她膀上,好燙。


    他所做的一切,令她抽息,輕顫。


    “會痛?”好望抬頭,誤解她的反應,又猛然想起,她沒有痛覺,連安慰她忍一忍,都可以省略。


    毒血吮吐幹淨,傷口汩出的血不再帶有黑毒,好望才為她治愈傷勢。


    狐妖的牙洞不深,他沒費多少工夫,便讓醜陋的傷口,由她膚上消失無蹤。


    辰星的左手,受箝在他掌心,騰空的右手,為他拭去唇上殘血。


    拭去了,卻在他臉頰間畫下一道痕跡,她越是想抹幹淨,幹涸的血跡,頑固的留在那兒。


    “別擦了,你比我更需要清洗幹淨。”


    好望一把橫抱起她,足下一蹬,躍得半空高。


    她一臉嫩呆,眼兒圓圓地看他。


    “驚訝什麽?帶你去老地方沐浴。”他俯首瞄她,長發隨風飛揚,舞的紛亂,發絲滑過她與他的臉龐。


    她不是驚訝這個。


    她驚訝的是,他抱著她……


    以男人之姿,而非一條白鱗龍。


    她更不是乘坐在他背上,卻由他的有力雙臂緊緊托穩。


    這樣的姿勢,她清晰聽到……心搏聲,一下、一下,規律,平穩,他的。


    騎乘於龍背上,聽不到這些。


    她偎得更近,貼在他胸口,心跳聽得更仔細,絲毫沒有扭捏或避嫌。


    她沒仰頭,好望看不見她臉上神情,隻看見可愛發渦,小小的,隱於青絲之間。


    他沒有看見,正在聆聽的她,閉起杏眸,微笑浮現。


    好望的工作,從此,又新增了一項——


    照顧她。


    照顧這隻不會善待自己的小天女。


    幫她獵殺棘手妖魔、不準她不珍惜她自己的身體、盯著她吃飽穿暖、催促她洗澡、喚醒險些睡進泉裏的她、為她擦幹一頭長發——


    他,越來越有“奶爹”的架勢……


    擔任她“坐騎”越久,也越會發現,扣除她的過人武藝之外,大部分的她根本是個奶娃,沒有自理能力。


    坐騎與主人……哪裏還像?


    “奶爹與奶娃”,更貼切一些。


    “照顧奶娃好辛苦……”


    好望隻手托頤,唇語含糊,說著近來的人生體悟。


    所以,當龍主詢問他。“成為天女座騎,一切可習慣?”時,他忍不住這般嘀咕起來。擔心奶娃吃太少、擔心奶娃太拚命、擔心奶娃又背著他,單獨去完成錄惡天書內的工作。


    前兩天,才被他逮著,她悄悄去除妖,而不找他!


    為此,他數落了她一頓,足足一盞茶時間!


    “你有沒有對天女尊敬些、順從些?”龍主表達關心,對兒子上任坐騎的近況,很想了解。不知……兩人處得可好?


    呃,尊敬?順從?


    他不久之前,把他“該尊敬、該順從”的主人,罵得狗血淋頭,像罵孫子一樣,兩人麵對麵,盤腿而坐,她低首聽訓,不頂嘴;他滔滔不絕,不停口。


    為什麽自己去?!你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


    萬一,你遇到難纏的妖,沒我在身邊,怎麽辦?!


    為何不喚我?


    隻要你開口,我哪次沒趕到?


    “應該算……有吧”好望藏住心虛。


    龍主滿意頷首,麵帶欣慰。


    “那就好。辰星天女性情清冷,較難相處,看來孤僻、倨傲,目中無人,對誰皆是一副愛理不理,不是好主子的料,待在她身邊,像是度日如年吧……你難免受些委屈,不過,小不忍,則亂大謀,得罪天女,畢竟是你吃虧。”


    她,哪有父王說的惡質?


    每一個針對她而做的繆解,好望都想反駁。


    她不是那樣的家夥……他眼中的她,不是。


    與她相處,何其簡單?


    她從不做任何要求,更不曾頤指氣使。


    她的目中,更非無人。


    他不知有多少回,看見她眸心內,倒映著他。


    這代表,她總是注視著他,認真地,專心地。


    度日如年……不妨如此解釋吧——


    他對她的熟稔,不僅數日,而仿似數年。


    漫長得像是他與她,認識了好久。


    不過,好望沒跟龍主頂嘴,不是因為他孝順乖巧,隻是他們看見的她,是怎生模樣,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他麵前,距離清冷和倨傲,還太遠太遠。


    “父王暗地裏,時時擔心,照辰星天女以往的傳言,你會淪為龍子之中最苦命、最短壽、最早麽的一隻……”今天一看,老三身強體壯,沒缺了胳膊、少了腿,他稍稍安心。


    “什麽傳言?”好望不由得好奇揚眉。


    “殺戮中的她,無視周遭左右的安危,化身為恐怖厲神,腦中隻存殺意,而無理智,若不離她遠些,說不定她連自己人都殺。”關於辰星的謠傳,龍主娓娓道來。


    又是一個不負責任大謠傳。


    好望為之失笑。


    “老三,你要記住,當她斬妖時,千萬別靠過去,遠遠看就好。依她的本領,那些妖物奈何不了她……但若有個‘萬一’,未嚐不是好事。”龍主壓低嗓音,悄聲講起大夥心知肚明,可以暗著做,不能明說的“偷吃步”——


    當被討厭的神將選中成為坐騎,又心有不甘時,與神將扯破臉是最笨的方法。


    聰明一些的,幹脆采取“敷衍了事”的態度,不對神將提供幫助,或是僅盡兩分的氣力,由神將獨自麵對妖物。


    神將要是因而受傷,輕者,遷怒坐騎,憤而解除訂契,神獸求之不得;重者,神將喪失性命,契約自然破滅,更是省下不少功夫。


    這些,便是流傳在神獸之間,不能說的,小秘密。


    前提是,“坐騎”非常、非常厭惡其主,才會這般做。


    “這個‘萬一’,我短時間還沒打算遇見。”好望起身,伸展腰手,痛痛快快地舒活筋骨。


    不經意瞟見桌上有籃“貝果”,形似鏈鋸貝,外殼堅硬,需要巧勁才能打開果殼,擢取殼內甜美多汁、白淨如玉的果肉。


    它是西海特產,一年僅僅一產,大量盛產之時,會進貢到龍骸城內供眾人品嚐。


    “父王,我拿幾顆走囉。”好望根本直接整籃捧走。


    “一口氣全拿呀?要給誰吃?”


    小九嗎?區區這些的確塞不下小九牙縫。


    “奶娃呀。”喂養主人也是“坐騎”的工作之一。


    奶娃?哪家的奶娃娃?……


    龍主欲問,好望早已跑得不見跡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辰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決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決明並收藏辰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