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望一直處於自言、自語、自問、自答的狀態中。


    鐵履聲,踩著穩健步伐,也踩碎了此處的幽靜,一步一聲,由遠而近,雖是武將鏗鏘,並無殺氣伴隨。


    好望知道來者是誰,沒有興致回頭,仍專注於茅草屋內。


    能帶武將霸氣,又不失仙人祥息,放眼仙界,隻有武羅。


    武羅佇立鬆下,好半晌才開口,鷹眸雖不看向好望,但很明白,每個字都是說給好望聽的。


    “我告訴過她,該去挑隻貔貅當使獸,時時帶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雖然單獨一隻貔貅,不見得能與夭厲相抗,至少貔貅對瘟毒的抵禦力絕對勝於龍子。”淡言之間,讚貔貅,貶龍子。


    可惡,無法反駁。身為龍子,驅除瘟疫的本領,確實遜色於貔貅,畢竟貔貅擁有“辟邪”之名啊!


    這與尊嚴無關,而是天性。


    “她卻說,她隻要你。”武羅傷痕滿布的臉,浮現無可奈何的苦笑。


    好望一怔。


    她卻說,她隻要你。


    好望幾乎是立即地,勾勒出她說那句話的聲音、語調,還有神情。


    她也曾在他麵前,臉色波瀾不興,卻斬釘截鐵說著——


    我隻要你。


    聲音,淡淡的;語調,淡淡的;神情,淡淡的,教人難以聯想,用這般態度說話的人,能有多強烈的“想要”?


    可是她的雙眼,是燃著光的。


    第一次聽,隻覺得她對“白鱗龍”,過分偏執。


    再次聽,他竟有種驕傲和……開心。


    最初初,她為他的鱗色,而選擇了他,如今,相處一段時日,彼此的優劣脾性,看得更明白了許多,她仍舊這麽說,是不是代表著——


    除白鱗之外,她對“他”,一樣篤定是“我隻要你”?


    “我無意貶損龍子,不過瘟神夭厲,並非一般邪魔,光是一身瘟毒,就叫龍子無力招架。”武羅稍頓。


    這一回,目光瞟往鬆枝間,俯下臉龐的好望,與其互視,才續道:“你說的話,她或許會聽,勸勸她,每位天人沒有限製使獸數量,毋須堅持你一隻。”


    好望沒有馬上應允或反對,他沉默不答。


    “夭厲是什麽來曆?”再開口,卻是與武羅所提之事,相去甚遠。


    “瘟神。昔日仙班一員。”武羅回答,簡單扼要。


    好望摩挲下巴,表情淡淡。


    “他長得一副‘天人’模樣,我不意外,但……他為何入魔?淪為仙界欲除對像?”


    “辰星沒告訴你?”


    “我問了,可她一問三不知。”返回仙界,尋找貔貅解毒的途中,他提問過,問及她與夭厲的恩怨從何而來。


    辰星隻回答:因為錄惡天書中,顯現他的名字。


    “辰星那性子,對她不在意的人,確實不會費神關注。”武羅很肯定關於夭厲之事,他曾告訴過辰星,但不意外她的充耳不聞。


    武羅不著痕跡的笑歎,隻好將昔日所言,再重複一遍。


    “夭厲,司掌天瘟疫癘之神,同列為瘟、窮、喪、病,最不受敬仰的神袛之一,鮮少有香火供奉,其所經之處,沒有膜拜接迎、沒有大肆慶祀,有的,僅是驅離。”


    “沒有人想求‘瘟疫’興旺嘛。”很尋常啊,那類情景好望可以想見。總是喜神、福神、財神才討人喜歡。他想了想,猜測:“不會是為這理由,眼紅其餘神袛,嫉恨他們擁有的,他卻沒有,日積月累,扭曲了心性,導致成魔?”


    “非也。”武羅搖首。“瘟窮喪病幾位神袛,心胸寬大,遠勝其他天人。”


    若非心胸極闊、極廣、身懷眾所厭惡的異能,在任何歡慶場合,皆列為不受歡迎人物,如何還能麵容慈悲、姿態恬然?


    國泰民安,平順康寧,本是世人所求,然而,天理之道,有興有衰、有生有滅。


    天降大瘟,並非天人殘酷、老天無眼,而是輪回更迭,以維持世間平衡。


    “既然心胸寬大,沒理由墜入魔道呀。”好望感到不解。


    入魔,是心有偏執,或怨恨,或憤懣、或打擊、或難以解開的心結,侵蝕了神智,造成心性大變。


    越是貪婪,越是好妒,越是憤世妒俗之流,越容易走偏路,踏入魔道。


    武羅與夭厲本是舊識,他親眼看著故友入魔,自己無力阻止,昔日點點滴滴曆曆在目。


    武羅口吻飄渺,眸光遠揚,仿似落回那一日——


    遙遠且漫長如年的那一日……


    “當他發現,他的能力隻能奪去性命,卻無法救人,偏偏那一個能教自己甘願犧牲生命也想要營救的人,就在自己眼前煙消雲散,讓他恨起自己一身瘟息,再強大、再可懼,又有何用?“


    一旦心中帶恨,任由其萌芽生根,要摘除,很難。


    “神,也有救不了的人?”好望還以為,神,無所不能。


    “那是當然。”


    “夭厲恨起自身能力,他大可不去使用它,為什麽要派辰星去對付他?”又為何會成為錄惡天書中,必除之名?


    “因為夭厲打算舍棄他的能力。”


    “舍棄?”


    “他準備一口氣,全數釋放瘟疫。”武羅說來平淡。


    好望吹了聲口哨。


    乖乖隆地咚,一個瘟神,全數釋放他所司掌的瘟息,人界哪能有活口呀?


    他懂了夭厲不除不可的理由。


    “你自己去處理夭厲不行嗎?別讓辰星和他交手。”再怎麽說,武羅可是武神耶,這般棘手的家夥,應該要自己對付吧?


    丟給一名天女,豈不有損自身威嚴?


    武羅斂眸,聲音清淺淡然:“我傷不了夭厲”


    “連你都傷不了他,辰星又怎麽——”好望聽了,一股惱火升起。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己做不到的事,丟給別人去做?!


    “隻有辰星可以。”武羅慢慢覷向好望,字字慢,字字堅定。


    隻有辰星可以?


    好望尚來不及追問,茅草屋的門推開了,幾隻貔貅步出。


    好望立即跳下鬆枝,飛奔過去,“無關緊要”的小事,包括武羅,遠遠拋諸腦後。


    那行徑,簡直像是等候許久的忠犬,終於盼見主人回來,迫不及待搖尾跑向主人懷抱。


    好望當然沒搖尾,更沒吐舌,他隻是很急,急得沒空閑與貔貅道謝,擦肩而過,直奔辰星所躺臥的小竹床。


    她臉色恢複白晰,一聽見腳步聲,便轉首覷來。


    “你(你)沒事了吧?”


    她與好望,同時開口,問出同一句話。


    “還擔心我?比起我,嚴重的人明明是你。”


    好望坐在床緣,伸手輕輕梳攏著她額前散落的發綹。


    動作緩而溫吞,仿佛手勁重些,便會碰傷她。


    她瞅著他,眸光烏燦,羽睫掀揚,像兩潭清池湖水,倒映他。


    那一瞬間,他變身為饑渴旅人,受清凜波光所誘,渴望著涼泉灌頂的痛快。


    他俯低身,靠近她,鼻息交融,他額心那綹銀黑交雜的發絲,甚至因她的吐納而微微拂動,撓在她臉頰上。


    先是他的發,後是他的唇。


    原本蜻蜓點水般,軟熱地印上左頰,在她訝然之際,她的唇已遭攫獲。


    一開始,他就放足力道,吻得很深、很徹底。


    分開她的唇長驅直入,糾纏她的舌,卷戲著,吸吮著,銜進自己嘴裏,慢慢品嚐她幹淨的滋味。


    好望的雙手,分托在她螓首兩側,臂彎如柵,長發如網,困住了她。


    濡沫水澤,在交纏的雙唇內,逐漸清晰起來,還有他的呼吸聲,他舔吮著她的舌尖時,嘖嘖有味,聽得她……粉腮緋紅。


    腦袋裏,像有什麽轟然炸開,讓她短暫暈眩,無力思考,隻記得他嘴裏炙熱,以及舌的靈活貪玩……


    好望抵在她唇心,粗喘地吸氣,澤亮的唇瓣彎起一抹笑弧。


    “當時,被夭厲找著,我就在想,若能逃掉,一定要這樣做。”


    要是死在夭厲手中,他最遺憾的,就是沒能將她的唇恣意憐愛過一番。


    明明她都自己送到他的嘴邊,他卻沒吃,死也不瞑目。


    幸好,兩人的命還留著,他才能把先前“沒做的”,補了回來。


    她觸碰他的臉頰,麵露擔憂:“……你身上的毒,沒解幹淨嗎?”


    光聽她這一問,他便知道,她把那一吻當成了“渡毒。”


    她的遲鈍,他還需要質疑嗎?她在這方麵,同樣是“奶娃”程度嘛!


    他扣住撫摸他臉頰的玉夷,拽到唇間,用牙齒輕咬,像隻獸,準備大快朵頤之前,淺嚐滋味,尋找開動的好位置。


    “這不是渡毒,你自作主張偷吸我身上瘟毒的賬,晚點再跟你算……”慢條斯理啃吮她的指節,唇與舌,不放過每分每寸,眸,緊緊鎖著她。


    她懷疑,她手指上沾了蜜嗎?讓他……這麽有食欲?


    而且,她從不知道,指頭也能如此敏銳,隻是舌尖摩挲,都能使人戰栗。


    “……不是渡毒,那是什麽?”她聲音力持平穩。


    “是吻呀——是除了我之外,誰敢這樣對你,你一劍劈死他都沒關係的‘吻’呀。”正因知道她宛如白紙,當然要隨時機會教育,免得她誤解,以為誰都能輕薄她。


    吻?


    是她曾無意間,撞見花天女與守門天將私會後花園,兩人糾纏摟抱,也做著方才……好望對她的行徑。


    她雖未多加停留觀看,不久便聽聞,兩人因耽溺私情,怠忽職守,各自犯下錯誤,而受責罰。


    仙界不限製天人相戀,隻要不影響正務,天人與天女互結秦晉,亦非特例。


    隻是大部分天人,心如靜湖,波漪不興,雖慈悲有愛,卻非狹隘的男女感情,無欲無望,無貪無求,不淪陷於男歡女愛之中,不獨鍾於某一人。


    在辰星認知中,花天女與守門天將所作所為,就是“情欲“的統稱。


    “你對我……有情欲嗎?”


    她問著,神情是“你要喝茶嗎?”那般淡定。


    不過,她淡定,認真的模樣,卻雙腮粉豔,讓他心情很好。


    她並不是無動於衷。


    “這答案,我怕說出來會嚇壞你。”他怕她提劍追殺他。


    情欲,當然有,他絕不否認。


    他想做的,更多更多,多到她無法想像——


    火熱、激情、貪婪、痛快,如何如何地與她抵死纏綿,鑿探她的甜蜜,讓她為他綻放,然後,他會被絞緊在她的體內,成為她的一部分,兩人不分開,她一定很溫暖,遠比他所能料想的,更加溫暖……


    嗯,暫停,再想下去,會出事的。


    他還有件要緊事,得先趕著辦,不能老妄想把她壓進床榻,吻著、摟著、抱著、能有多快活。


    好望撐起雙臂,強逼自己離開她的芬馥軟軀,不然怕上癮。


    他以指腹擦去她唇角的濡亮痕跡,她的唇被吻得鮮紅欲滴,原來……她也能有這般姿態,嬈豔、嬌媚,美得驚人。


    “比起情不情欲,我覺得性命更重要,我現在呢,要去找樣東西,你想知道的答案,我回來再告訴你。”他笑言道。


    那時,她將會知道,他不僅僅是“有”,而且還是“極其強烈的有”。


    “你乖乖在這裏休養,不準胡亂跑。若我回來了,發現你沒聽話,我會處罰你哦——”這番話,被他父王聽到八成昏倒。


    “使獸“竟然對“主人“出言不敬,語帶威脅。


    她眸兒圓瞠,一副孩童慘遭禁足令時,想反駁,又不能頂嘴的樣子。


    好望剛起身,又想到什麽,彎下腰,伸出右手:“錄惡天書拿來,我先幫你保管。”他向她索討。


    那玩意兒擺在她身邊,太危險,萬一這期間,天書浮出姓名,她定會逕自跑去執行任務。


    要沒收!


    辰星交得不是很甘願,卻拗不過他的堅持,由掌心喚出錄惡天書。


    半透明狀的書籍,似嵐似煙,形體飄渺,仿佛不具實相。


    好望攏住那抹薄煙,握進手裏,往襟口一塞,騰空的手揉上她的發,親昵、寵溺。


    “好好休息,等我。“


    “你不會獨自去找天書內浮出名字的妖物吧?”她投來警告一眼,氣自己太晚才想到此一可能。


    “放心。”他輕拍她的後腦,咧嘴而笑:“我沒你認真負責,拿走錄惡天書,隻是不想任何雜事擾你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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