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她已經聽過無數回。


    在意識渾沌之時,在半睡半醒之際、在他枕偎於她身上,仰望星河時,他總是如此呢喃,說著天上最美的那顆星,已在他身旁……


    這一年之中,他說的情話,太多、太多了。


    就連“愛”,也說過許多回。


    我愛你。


    我想你。


    我在等你。


    那時,她聽著,卻沒有辦法回應他,讓他孤獨地……傾訴心意,得不到她的答覆。


    像唱獨角戲一樣。


    一遍一遍說著,不厭其煩,自言自語那般。


    那樣的他,她好心疼、好不舍。


    她現在,可以回應他了。


    可以告訴他,她愛著他,想著他,回到了等待著她的臂膀,成為他專屬的星。


    而她,確實也開口說了。


    聲音雖微小、清淺、甚至沒有太多頓挫起伏,平平順順,說著她的答覆,一直以來,都想對他說的答案:


    “我也愛你,隻愛著你;我也想你,隻想著你……”


    每回,都渴望回應他,吼得喉頭欲裂,仍是傳遞不到。


    此刻,才得以如願。


    好望放柔眉眼,眼內,一片炙熱。


    聽著,那麽甜美的愛意。


    他不打斷她,隻聽她說。


    “武羅天尊曾言,我生來鐵石心腸,情冷,性淺,最是合適‘戰鬥天女’之職,麵對殺戮、麵對妖物,全然無懼無畏,我亦認為確實如此……”


    所以,由天外入世,到靈氣孕育,更經武羅推波助瀾,蛻化為仙,武羅的安排、武羅的用意,她沒有一絲的好惡,沒有深究的欲望。


    她的心思,從不在那上頭。


    “可是,這顆石心,從不懂疼痛為何物的心,卻嚐到了痛楚,在我看見,你因擔心我,急於尋找能讓我恢複的方法,苛責自己、為難自己、虧待自己;看見你遭遇危險,受人欺負……何謂心痛如絞,我懂得了——”


    辰星一手捫在心口,臉上流露著些些迷惑,隨即又被了悟所取代。


    那是女孩的成長,對於愛,由懵懂、忐忑、不確定,逐漸轉變為篤定、踏實。


    “除了心痛之外,也應該有開心、甜心、貼心、動心……這一類的‘懂得’吧?”他的手掌迭按著她的,一並熨在她的心窩處,仿佛連手帶心全捧入掌間,密密珍惜。


    她想了想,頷首。


    那些,確實也是有的。


    因為他,心裏泛開甜,見他爽朗微笑,心,隨之雀躍,被他細細憐愛,心,又燙又軟,失去控製……


    “要記得,那些全是我給你的,隻許對我有。”好望很霸道索討著。


    她被他的神情逗笑,淡淡挑眉。


    “我所有的感受,原本……便全是你教會我的,喜悅、開懷、羞赧、擔心……都隻為你。”她說。當然,一身的酸軟、情欲的啟發,對他的貪婪和獨占心……也是他教她的。


    她一直是個冷情之人,沒有太多七情六欲,根本不會因誰而擁有那些情緒。


    他,教會了她太多。


    “我還有好多東西想再教會你哪。”好望拿初生的胡碴,壞壞地摩挲她,蹭她的頸、蹭她的肩。


    “是什麽?”有哪些事是她不懂、不明白的?


    “心急的丫頭。”他寵溺地笑,點點她的額:“緩些,我打算用一輩子的時間,一件一件一件,慢慢教給你……”


    曾經,他馱負著靈石,所踩上的每一寸土。


    曾經,他形單影隻,一個人,走過的每一塊地。


    舊地重遊。


    不同的是,倒映翠綠草茵間,拉得修長的灰影,這一回,不再孤獨。


    雙影,相伴。


    伴著走過山、涉過水,佇足於豔麗霞景之中。


    當然,一路玩、一路走、一路恩恩愛愛,將一整年裏,好望獨自去過之地,重走一回,免不了,半個年頭過後,再度來到這裏,遇見這一位——


    “恩公!”


    熟悉嗬,會這麽稱呼好望的,隻有那一隻。


    羅羅。


    喊得多像……盼來了救星。


    “許久不見了。”好望往他周遭一瞄,沒看見兔影伴隨,想來戰果不彰,仍是“孤家寡虎”一隻。


    這種時候,忍不住將身旁的辰星,更往懷裏攬。


    不為炫耀,而是慶幸。


    慶幸自己的等待,終於有了盡頭。


    “這位是?……”羅羅沒見過好望攜伴,一時好奇。


    好望正低下頭,寵溺輕笑,不急於回答羅羅,反倒與辰星說:“羅羅,我介紹過的……”


    “我記得。追不著兔精的那一隻虎。”辰星接續下去。她對羅羅……算挺熟稔的。


    “對,就是他。”


    見好望神情饜滿,羅羅再鈍,也不難猜想,眼前女子的身份——應該是恩公的愛侶……呃,新任的嗎?


    羅羅又有新發現,產生新疑惑。


    “恩公,你這次來,沒杠著你的寶貝石床耶……你不是向來床不離身嗎?還不許誰亂碰……上回明明一副‘誰敢摸,我就打斷誰的手’……”


    最後幾句,論為嘀咕。


    “有呀,帶著呢。”好望笑容可掬,瞧得出心情大好。


    “在哪?”怎麽看,也看不到疑似“石床”之物呀……


    對羅羅的問題,好望直接無視,逕自轉移話題:“你剛剛喊我,喊得像在求救,怎麽?又要我替你出主意了,是不?”


    羅羅霎時驚醒。


    對,此時此刻,他該要擔心的,不是恩公的石床,或恩公身旁的女伴,現在麵臨重大困難的,是他呀呀呀呀——


    “大事不好了!”羅羅緊張地嚷,一副快哭的模樣,“他們、他們……要替金兔兒招親!不……不是招親,是、是全族中最強悍的兔勇士,就能娶她!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瞧,我就說吧,他這種長相,卻常常露出完全不適合的可憐表情,會讓人忍不住想打寒顫,對吧?”好望的眼又從羅羅身上挪走,不,應該說,打一開始,便隻落向辰星。


    “嗯。”同感。


    這兩個人,還有閑工夫對他的表情評頭論足?!


    嗚,沒看到他苦惱得快瘋了嗎?!


    “恩公——”羅羅提出抗議。


    “我有在聽。”好望掏掏耳,“那群兔精,為什麽突然做出這種決定?”


    “因為……最近鴞精群襲芳草穀,他們束手無策,所以開出優渥獎勵,要召募英勇的兔戰士,對抗鴞精……”


    羅羅說來前因後果。


    鴞,肉食凶禽,本是兔之天敵,近來密集襲擊芳草穀,已有十數隻兔精慘遭叨噬。


    “金兔兒是穀裏最美麗、最可愛的姑娘,哪隻雄兔不愛她,這下……他們拚死也要搶功,金兔兒要被別人娶走了……”羅羅越說,越是悲從中來,捂住臉,抽泣起來。


    “兔精裏,哪來的英勇兔戰士?你擔心錯重點了,與其擔心她被娶走,更該緊張——她讓鴞給叼去,飽餐一頓。”好望涼涼回道。


    “對、對厚!”他沒想到這一點!


    “羅羅,你怕鴞嗎?”好望問他。


    “當然不怕!鴞那玩意兒對我來說,不過是會飛的山雞!”羅羅充滿自信,拍著胸脯。


    “好極了,準備準備,帶你打‘山雞’去。”好望笑咪咪。


    “恩公的意思是……”


    “笨,幫你成為芳草穀的大英雄。”


    此時不表現,更待何時?


    天賜的大群山雞,不,是大好良機!豈可錯失!


    在好望催促下,羅羅隨著他們,風風火火趕往芳草穀。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芳草穀上空,盤旋滿滿的鴞精,巨大的翅,拍拂時發出的聲響,遠遠就能聽見。


    底下,一片淒慘叫聲。


    來不及躲回穀內的兔精,正遭鴞精獵捕。


    “呀——不要——不要過來——”


    這聲音……


    “是金兔兒!”羅羅聽出來了。


    “救命……救命呀!”


    金兔兒驚惶失措,粉臉滿布慘白,踉蹌逃命。


    身後,猙獰的大鴞,振翅揚起狂風,拂亂她一身衣發,更形無助狼狽。


    芳草穀的各處入口,為防鴞精闖入,已全數閂閉,尚未回穀的落單兔兒,隻能自求多福。


    並非同族心狠,見死不救,而是穀中有太多兔子兔孫,為救千而舍一,是芳草穀裏久循的規則。


    金兔兒當然清楚,這種時刻,不可能有哪隻兔精膽敢站出來,她理解、她明白,隻是……


    理解是一回事,懼怕,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哭得眼前一片迷濛,一個閃神,絆著了碎石,重重跌跤,這一摔,腳踝扭得不輕,無法再跑。


    她顫抖地環抱自己,等待……鴞爪撕裂的痛楚。


    一聲虎嘯,震響如雷,不用誰人教導下一步該如何做,發怒的羅羅已經箭步衝出。


    一拳,把俯衝而下的大鴞,打飛出去。


    見同伴遭毆,其餘鴞精開始騷動,大聲叫囂。


    羅羅毫不畏懼,回以凶惡虎吼。


    幾次來回的啼鳴,咆哮,雙方動口也動手。


    羅羅個子高大,虎拳凶猛有力,鴞精以數量取勝,更擁有飛翔優勢,由四麵八方進攻,急俯啄咬,再急衝上天,很快的,羅羅已顯劣態。


    好望與辰星相視一眼,毋須多言,也能看穿彼此心意。


    兩人各自取出武器,輕軟的白紗,水凝的長棍。


    “要做得不著痕跡,幹淨俐落,沒有破綻。”


    異口同聲之後,兩人都笑了。


    羅羅一個獨戰群鴞,兩掌各揪住一隻鴞的頸子,兩相互撞,撞昏了兩隻,又攻來三隻,沒完沒了。


    一抹煙般的白,彎彎如薄絲,瞬閃而至,繞過幾隻大鴞周身,大鴞竟折翼墜地;同一時間,半空中,散開的透明水珠,每一顆看似雨點,卻滴滴精準、有力,擊在其餘鴞精的額心——


    羅羅在原地喘息,幾處傷口正汩汩滲血,他動也沒動,旁邊的鴞精竟紛紛掉落,在草野間發出淒厲慘叫。


    “怎?怎麽回事?”羅羅楞楞看著發生的一切,他沒出手,這群鴞精卻……


    難道……


    羅羅抬頭看向好望,他和那位麵容冰豔的女子,隻是騰飛於半空,麵帶輕鬆微笑,不見任何動作。


    不一會兒,鴞精逃的逃,竄的竄,芳草穀上空,恢複了寧謐的白雲晴空,不見鳥影,不聞鳥啼,隻有金兔兒細細的抽泣聲,好不可憐。


    好望一記掌風拍醒羅羅,用無聲唇語,一字一字,清楚傳達:還發呆?!去安慰她呀。


    羅羅來到金兔兒身旁,她縮成一小團,渾身顫抖,止不住的淚珠,溢出緊閉的眼縫,成串成串地爬滿雙腮。


    他手忙腳亂,一臉笨拙,不知如何是好,想伸手拍她,又看到自己雙手全是血和泥,哪敢去碰觸她?萬一血染到她身上,可就糟了……


    他雙手藏在腰後,努力擦拭,將那些分不清是他的、或是鴞精的血,全抹到衣褲上頭。


    他記得很清楚,金兔兒討厭血腥味……


    “嗚哇——”


    金兔兒突然撲進羅羅懷裏,教他措手不及。


    “好可怕……嗚,好可怕……我以為我會死掉……”


    她涕淚縱橫,深埋他胸前,抖若秋風落葉,兩隻小小柔荑,絞緊他的衣襟,視他為此時此刻唯一的浮木,最堅強的依靠。


    “呃……”羅羅不知該抱,或該推開她,他的手……還沒擦幹淨。


    “幸好你來了……嗚,沒有你的話……我不可能好端端在這兒,謝謝……謝謝你……”


    熱淚濡濕著羅羅的衣襟,她的哆嗦、她的恐懼、她的依賴,清晰而強烈,傳達給了羅羅。


    羅羅最後決定,收緊雙臂把她抱個滿懷,密密護入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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