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玨舀粥的手忽地頓了一下,聽到母親喃喃繼續道:“珠兒跟玨兒最喜歡過年了,因為可以穿我為她們做的新衣服,嗬嗬……”


    怔怔地看著母親微笑恍惚的神情,桑玨心裏像是忽然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


    自從那一年她們舉家遷來上穹後,父親桑吉心疼母親多年操持家務,磨粗了雙手,便再也不準身為將軍夫人的母親動手做活了啊!


    洛雲神智恍惚的模樣在她的眼前突然有些模糊,她緊緊握住母親的手哽咽著,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傍晚時分,桑吉點燃了桑煙,府裏上下六十人全都聚集在院子裏,仰望著嫋嫋桑煙在一片白雪中漫散在將軍府的上空,默默在心底祈福。


    “古恰”儀式結束後,胖阿嬸拿了一小團揉好的麵放到洛雲的手心裏,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將她的手印清楚地印到麵團上,捏成一個瘦形的圓形狀,然後神情嚴肅地閉著眼在嘴裏祈禱著:“帶走邪氣,帶走邪氣,一年十二個月三百六十天,鬼魔、波折、病痛、戰爭、災荒、霜凍、冰雹等災害一個不留地全部消除。”


    之後胖阿嬸又對著那團麵團詛咒:“洗的話沒有不潔白的,熏的話沒有不幹淨的,洛雲背的話比一根羊毛還輕,你背的話比一根金子還重。”說完動手從洛雲衣服下擺撕下一絲線,把“麵團替身”包起來,吐一口口水,用鍋底灰抹成黑色,放進罐子裏。


    一切完成後,胖阿嬸才笑道:“好了,新年裏,夫人一定會健康平安的!”


    年三十的夜裏,穹隆銀城變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城裏的大街小巷滿是歡樂的人群。皇宮前的廣場上空,絢麗多彩的煙花一朵接一朵在天空綻放,將黑色的天穹映得五彩紛呈。廣場上人山人海,男人們身穿色彩鮮豔的節日禮服,女人們戴上漂亮的首飾,大家圍成圓圈跳鍋莊舞、弦子舞。在六弦琴、鈸、鑼等樂器的伴奏下,手拉手,人挨人地踏地為節,歡歌而和。孩子們則嬉鬧著在街頭燃放鞭炮,整個帝都都沉浸在歡樂,喜慶,祥和的氣氛之中。


    子時一到,桑玨便捧著用鮮花和用彩色酥油裝飾的“竹素切瑪”依次獻給父親桑吉,母親洛雲以及福伯和胖阿嬸,祝福家人吉祥如意,圓滿昌盛,貴體安康,長長久久獲得安樂!


    深夜,所有人睡去後,她悄悄捧著一份“竹素切瑪”來到桑珠的房裏,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說道:“吉祥如意!”


    隔日,大年初一。帝後率群臣至賢澤寺酬神祈福。


    每年這一天,賢澤寺內要舉行由八十名僧人參與的酬神大會,為人間芸芸眾生祈福降祉。


    甬帝與甬後分別在眾神像麵前焚三柱香,默念祈禱祭文,寺內“活佛”誦唱六字大明咒,群臣與帝後同拜神像行叩首大禮三次。禮儀畢,接下便是傳統的宗教舞蹈——酬神大舞。


    活佛與高級喇嘛麵南而坐,帝後身份尊貴亦麵南而坐於首位。王子、公主與群臣入座帝後左右,依身份高底排開。深紅色的帳幕隔開前後台,十位執鼓擊鈸的喇嘛在紅幕前就坐。十麵直徑一丈左右的大鼓豎起,一字兒排開。兩位老喇嘛盤坐在顯要位置,以鼓鈸作指揮,並自始至終唱頌經文。


    圍觀的百姓十分虔誠默契,會場沒有一絲多餘的嘈雜之聲。


    兩個戴著裸露著牙齒的白色麵具的白衣少年出場,作演出前的淨場等準備工作,他倆揮舞花棒,象征性地驅趕圍觀者。


    開場的是活佛舞,這位“活佛”是全套節目過程中唯一不戴麵具者,由一位眉目清秀的青年僧人扮演。“活佛”麵無表情,矜持緩慢地舞蹈著。他視察兩少年選擇的場地後,認為此地適合眾神降臨,便在場地中央畫一個神聖的三角符號。


    “活佛”退場,隨著堅定硬朗的“咚嚓”鼓鈸聲,降魔鎮妖的“鹿神”上場。鹿神戴模擬的鹿頭麵具,上有兩枝樹叉形的鹿角。鹿舞剛勁有力,動作幅度大,體現了與妖魔搏鬥時的浩然正氣。


    正劇開場,是法號的儀仗。雙人合抬的兩管鑲金長號嗚嗚作響,與唱誦經文的人之聲高度和諧,融為一體,在藍天與白雪之間回蕩。儀仗後緊隨著壽星老人和幾位童子,那老人頭戴前額突出的碩大麵具,喜眉笑眼,顫顫巍巍,那些童子們不斷地向老壽星頭臉上撒青稞逗樂,老壽星遲鈍地左躲右閃,招引來圍群眾們的陣陣哄笑。輕鬆的劇情令所有人臉上的肅然之色減緩。


    隨後,十四位大神陸續出場,戴著飾有骷髏的麵具,有的牛頭馬麵,有的青麵獠牙,彩緞服飾五色繽紛,富麗堂皇,長及地麵的前襟後襟繡著猙獰的護法神臉譜圖案,隻有一個麵具是白麵菩薩。眾神舞蹈是慢動作,每一次揚起臂,抬腳都是半天才落下,充分體現了神靈的莊重嚴厲。


    終於在眾神圈內,四位身穿紅白條紋服裝,手指腳趾套有鐵爪的骷髏跳起了“天葬主人舞”。輕鬆,詼諧,歡快,令觀眾眼睛一亮。


    其後又是漫長沉重的眾神之舞。一幅幅麵具遮住一張張活生生的臉,令人感到神的生活不勝其艱。


    這不是桑玨第一次看酬神舞了,可是她的內心仍然一次次地被震撼。


    跳舞的僧人將世俗與宗教,神與人,神界與凡界融為一體。沒有一句台詞和唱詞,除二、三片斷外,沉悶的氣氛將陰間神秘、猙獰的氛圍烘托得淋漓盡致,體現了宗教遠離人間煙火的境界。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對神靈世界、宗教淨土的酬謝與感激,祈禱與敬仰。


    人世間還有什麽能超越這種對神靈虔誠的信仰?


    晚上的新年宮宴依然隆重豐盛。王公大臣,達官顯貴們爭先恐後地在帝後麵前獻禮,傳頌祝福吉辭,歌功頌德,唯恐天下美詞難抒其意。


    桑玨慶幸的是每當這種時候,她隻用跟隨在父親桑吉身邊行禮就好,一切祝福之言皆由父親代表足矣。


    上前敬酒的時候,她始終低著頭,麵無表情地自桐青悒和桐紫兒的麵前走過。因為桑珠她不願麵對桐青悒,因為“桑緲”她不敢麵對桐紫兒。


    退至席間,身邊充斥著熱烈沸騰的歡樂之聲,年輕妖媚的舞姬扭動著婀娜的身姿吸引著無數火熱的目光。妙音殿內四處擺放著暖爐,殿內的溫度一如陽春溫暖,桑玨卻忽然覺得身體越來越冷,仿佛體內有一塊寒冰在凝聚。


    她倏地起身,驚得身旁的其他官員一陣錯愕。


    愣了一下,她略微頷首表示歉意,緩緩沿著牆角退出殿外。守候在殿外的侍衛見她出來垂首行禮,她神色鎮定地點了點頭,然後順著殿外的廊道,朝屏廁的方向走去。


    在廊道盡頭拐角之後,她突然蹲下身,臉色發白冒出一層冷汗。深呼吸了好幾次,她才痛苦地直起身,躍下殿廊,在夜色中急急朝宮門方向跑去。


    眼看著宮門就在前方不遠處了,她卻突然腳下一陣虛軟,跌倒在厚厚的雪地上。體內的寒意越來越深,腹部的絞痛令她直冒冷汗。她太粗心了,竟然忘記了這個特殊的日子,以前有姐姐桑珠在,她總會幫她記算著日子,事先提醒她。


    劇烈的絞痛令她眼前陣陣發黑,她努力掙紮著想要撐起身體站起來。眼前忽然晃出了一抹人影,靴子踩在雪地上發出的“咯咯”聲朝她奔來。


    “你怎麽了?”溫和關切的聲音自頭頂響起,一雙溫暖的手將她從雪地上拉了起來。


    桑玨靠著牆站穩,抬眸看清麵前的人後驀地一驚。


    “你的臉色怎麽這麽蒼白?”洛卡莫微皺了皺眉,清朗俊逸的臉上露出一絲驚訝之色,不由分說地拉起她的手腕就要替她把脈。


    “我沒事!”她下意識地轉動手腕掙脫了他的手,連帶著將他推出了好幾步。


    不等他自驚愕中回過神來,她便抬腳朝宮門走去。


    洛卡莫呆愣在原地,望著那抹步伐有些不穩的倔強身影歎了口氣,準備轉身離去。忽地,雪地上一抹異樣的顏色跳入眼底。


    他神色一驚,倏地看向朝宮門走去的那抹人影。


    “等等!”他急忙奔上前去,邊跑邊解自己的披風。


    身後急促的腳步聲伴著一陣急掠的風而來,桑玨猛然轉身揮手擋開不明物體,這個動作牽出了腹部一陣劇烈的絞痛。眼前一黑,她的手失了方向,身體虛軟地朝一旁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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