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愣,慌忙將手縮到身後。困惑間,忽地一陣暖意裹上肩頭,寬大的披風夾著亭葛梟身上邪魅濃重的男子氣息將她包圍。她的呼吸一窒,心口忽地漏跳了一拍。之後,他重又牽起她的手,繼續在積雪重重的蘆葦叢中前行。


    淙淙流水聲越來越近,空氣中的濕氣更濃。


    “今天的陽光很清澈,藍色的天空倒映在河麵上鏡子一般。達瓦河就如一條藍色的帶子飄浮在雪原之上,連接著天空的盡頭。”亭葛梟站在河畔,仰頭望著天空,任金色的陽光灑在臉上,唇角含著淡淡微笑。


    桑玨沉默站在他身旁,眼前緩緩浮現出他所描述的景象,唇角亦不自覺地微微揚起。今日的亭葛梟似乎換了個人,少了平日的陰沉,就連聲音都變得明媚了許多。


    “這片河畔,是我十餘年的記憶中,唯一有著鮮明色彩的景象!”他的聲音自風中飄來,感覺有些不真實:“那一朵豔麗的曼珠沙華在灰白的天空和蒼黃的大地之間經年盛放,從不曾凋零褪色……”


    “這裏……對你有特殊的意義麽?”桑玨不覺困惑,亭葛梟的前半生一直是與靜雪城的仇恨和達郭城的黑暗殘酷糾結在一起的。


    亭葛梟獨自舉步朝前走去,臨近河床的雪地凝結了一層薄冰,被皮靴踩出輕微的碎裂聲。他忽然蹲下身去,伸手掬起了一捧冰涼刺骨的河水潑灑到臉上,然後轉身看向站在蘆葦叢中的桑玨,黑眸中的陰鷙之色漸漸散去,清晰地倒映出一抹豔麗的紅色身影。


    寒冽的空氣中,那一道直射而來的灼灼目光令桑玨略微感到一絲緊張,更多的是驚疑。


    莫明的,她腦海中驀然浮出了十餘年前達瓦河畔的那一幕。那段記憶一直存在在她的夢境中,隻是時光流逝,那個少年在記憶中變得越來越模糊,因為她從來就不曾清晰地看見過那個少年的臉,隻是依稀記得,少年有雙清澈的黑色眸子!


    “十四歲那年,我帶著仇恨和滿身的傷痕逃到這裏。昏迷中,我依然看見那些在火光與血色中掙紮倒下的族人,我憤怒、痛苦,甚至絕望。我曾想放棄,想就那麽靜靜地死在這片蘆葦地裏。然後我看到了一抹紅色的影子緩緩而來,我想是曼珠沙華來引渡我的靈魂,來帶我脫離苦海了……可是,當我睜開眼,看到的卻是一個穿著紅衣的小女孩!”


    亭葛梟的聲音徐徐傳來,每一字、每一句都如雪花一般,極輕極輕,帶著細細的冰涼,漸漸融化成水:“我在驚恐憤怒的夢魘中咬傷了小女孩的手腕,在她手腕上留下了一圈帶血的齒痕,而那個小女孩卻給了我滿滿一袋金黃色的蜜棗和一抹比陽光更燦爛耀眼的笑容……給了我生的勇氣和希望!”


    他回到她身旁,將她的身體緩緩轉向那片嘈雜聲響傳來的方向,緩緩說道:“我要在這裏為她建一座塔,永遠守護這片寧靜美麗的河畔!”


    桑玨的心髒劇烈顫抖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般,隻覺得身體僵硬如石,腦中一片空白。


    黎明時分,一陣匆促的腳步聲劃破了皇宮的寧靜。甬帝身旁的貼身錦衣內侍臉色蒼白,神情慌張地奔走在通往太和宮的甬道上。


    內侍總管布隆站在太和宮的宮門外,皺著眉頭看著慌張而來的年輕內侍,正待開口斥責,便見年輕的內侍撲咚一聲跪在了他麵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出話來,隻是將手中緊緊拽著的一紙書信遞到了他麵前。


    布隆抖開書信看了一眼,驀地臉色大變,顧不上跪在宮門外的年輕內侍,轉身奔入了太和宮。


    “胡鬧!”太上皇桐格看完書信,怫然而怒:“到現在他還沒意識到什麽才是最重要的,簡直氣死孤王了!”


    “太上皇息怒,身子要緊啊!”布隆麵色憂憂,一邊安撫著桐格,一邊建議道:“老奴以為,此刻最緊要的是趕緊派人去把甬帝追回來!”


    桐格沉吟片刻,忽然說道:“即刻傳鎮國公桑吉入宮!”


    布隆一怔,小心問道:“太上皇是想讓鎮國公……”話到一半,他倏地噤聲,在桐格冷峻的目光中,匆匆退了出去。


    空寂的雪原在夜色中泛著微光,一行五人冒著深寒在夜色中策馬急馳,深色的厚絨披風將每個人都裹得嚴實,遠遠看去隻覺是五團模糊的黑影掠過雪原。


    早飯過後,楚離準時出現在王府後院。拉則細心地替桑玨將鬥蓬上的風帽戴上,然後扶著桑玨走出房間。


    王府門外等候的還是那輛全封閉的馬車,隻是這一次不同的是車內四壁都鋪掛了一層厚厚的羊絨毯,座墊也加厚了幾層,另外還有一隻裝滿糕點的八角木盒和一隻包裹在羊絨套裏的水囊。


    拉則好奇地摸了摸那隻水囊,居然是熱的,她不禁歎道:“看來這次準備得挺周全的!”


    桑玨笑了笑,逗弄道:“這次你不害怕了麽?”


    “沒什麽好怕的啊!”拉則一邊清理著車廂內的軟墊,一邊輕鬆地說道:“跟小姐在一起,拉則根本就不用擔心什麽!”


    “為什麽?”桑玨倒是一臉好奇,她還記得上次拉則一路上有多麽地不安。


    拉則想都沒想,脫口道:“因為奴婢知道,不論是在‘鬼盟’,還是在王府,小姐都是很重要的人,沒有人會傷害小姐。”


    拉則的回答令桑玨忽地愣住,半晌她才開口道:“我告訴過你,我隻是‘囚犯’,並不是什麽很重要的人,我甚至不知道每一個今天過後,自己還能不能呼吸到明天的空氣。”


    “小姐,雖然奴婢不知道您到底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麽您要說自己是‘囚犯’,但是奴婢卻看得出來,盟主也就是下穹王……”拉則猶豫著,緩緩說道:“他對您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您難道沒有感覺到麽?”


    桑玨的臉色微變,怔了怔卻沒有說話。封閉的車廂裏一時陷入了沉默。


    馬車離去不久,蘇毗王府外來了一行風塵仆仆的人馬。其中一人翻身下馬後徑直走向府外守衛,什麽也沒說,直接亮出一枚黃金牌符。


    守衛們瞥了眼那枚黃金牌符,立時露出肅然之色。待騎白馬的男子翻身下馬,其餘四人尾隨其後毫無阻攔地進入王府。


    一行人未至前廳,亭葛梟便迎了出來:“不知甬帝突然駕臨,臣有失遠迎!”話落,府中奴仆、侍從跪了一地,唯亭葛梟一人昂首而立。


    桐青悒拉開鬥蓬風帽,清俊臉龐掛著一抹淡淡笑容,緩緩開口道:“朕隻是路過此地,一時興起順道過來看看,沒有驚擾到王爺吧?”


    “甬帝光臨寒府,是微臣的榮幸,臣欣喜不及何來驚擾!”亭葛梟一臉從容笑容,隨即引領桐青悒一行步入前廳,命奴仆奉上茶水。


    “不知甬帝此行所為何事?”亭葛梟隨口問著,麵對一國之君未有絲毫卑恭之態,倒像是與普通訪客敘話一般。


    桐青悒不緊不慢地啜了口茶,讚道:“嗯,這茶味道很是特別啊!”


    “不過一般粗茶罷了,甬帝見笑了!”


    “亭葛王爺過謙了,依朕看,王爺應該是對茶頗有研究,光這茶具的做工就極是講究,絕非凡品啊!”


    “嗬嗬!”亭葛梟笑著隨手拔弄了一下茶蓋,說道:“其實甬帝才是茶中高人,微臣不過是附庸風雅的一介粗人罷了。”


    桐青悒笑著瞥了眼亭葛梟,話鋒一轉,說道:“朕聽說靜雪城裏最近出了一樁大案,不知王爺處理得如何了?”


    “嗬嗬!”亭葛梟笑道:“原來甬帝是為朗剛財主一案而來的啊!”


    “朗剛財主的父親曾救過太上皇的命,是吾皇室的恩人,如今其後慘遭滅門,此事非同小可!”桐青悒微攏著眉頭,緩緩說道:“而且據朕所知,朗剛財主的父親亦是當年亭葛王爺父親的近衛隨從。”


    亭葛梟忽地挑眉看向桐青悒,眼神鋒芒微露,唇角笑意不減:“微臣鬥膽,敢問甬帝對此案有何高見?”


    桐青悒兀自細細欣賞著茶盞上的暗紋,一邊品茶一邊讚歎:“這工藝果然精巧絕妙,隻怕是出自某位隱鱗藏彩的高人之手。”


    許久,他將茶盞放下,抬眸迎向亭葛梟的目光:“亭葛王爺能謀善斷,身邊藏龍臥虎,不乏俊茂之士,朕完全相信王爺自然能妥善處理此案!”話落,兩人各自唇角含笑,相視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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