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孩子氣的神許多年月裏,沈玨都在外遊蕩,南北輾轉著,尋找他要找的那個人。沒有人告訴他會不會找得到,連伊墨對此也閉口不言,隨著找尋的時間越久,沈玨就越來越不確定,這個人真的還在世上嗎?也許做了太多壞事,魂魄還拘在地府裏受苦不曾轉入輪回也未必。這樣想的時候,沈玨就有了些衝動,想要學那年伊墨一樣,去闖一趟地府,翻一翻生死簿——這樣茫然的尋覓,何時方休。可他並無伊墨的強大,身旁又無友人相助,唯一能倚靠伊墨卻不再是妖,幫不上他,闖不進去。就算能幫得上,沈玨覺得伊墨未必會幫,他一直感覺到,這件事情上伊墨始終有所隱瞞。他總不能讓父親為難的。所以他那麽想知道真相,卻從來不問。生活安定後,伊墨讓他繼續出門去找,他也就收拾行囊上路了。既然讓他找,那想必還是能找的到的。反正家中已經沒有什麽事需要他來操心,在外遊玩了許多年之後,柳延在山清水秀的鶴城開了一家玉器行,生意不是十分熱鬧,卻也不壞,隔三差五便有富家子弟上門,淘些好東西來做禮。柳延專請了個老掌櫃在外照看,隻有遇到大主顧上門時,自己才露個臉,做完生意又退隱回去。是以人人都曉得這家玉器行有兩個東家,卻又隻見過一個。另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圓扁。其實是有些圓的。那伊墨有柳延陪伴在側,將他照顧的妥妥帖帖。又無須為柴米油鹽操心,日子過得幾乎沒有煩惱。加之晚年不再遠行,他便整日在後院裏招花惹草,密密麻麻養了整院都是花,閑來無事就愛坐在竹椅上,啜著明前茶,欣賞自己造的出來的花海,不無自得地在柳延耳邊抱怨,說花香太濃,茶香都沒了。好似被那些花欺負了似地,神態委屈的很。惹得柳延直搖頭,開始學製花茶。就這樣寵著養著,養的他到有了許多富態。富態到什麽地步呢?伊墨挖了些藤蔓種子養在長盆裏,放在屋內的四扇屏風下麵,不過兩年時間,那青藤就枝枝蔓蔓的覆滿了屏風,屋子裏都是泥土與植物的清香。本是極好的點子,到了夏天卻不少受罪,那蔓藤屏風甚是陰涼潮濕,夏天便聚了許多蚊蟲,他一手養出來的蚊蟲們也都仿佛隻認他為主似地,專叮他不放,不咬別人。原先蚊蟲們都愛柳延的。每拍死一隻蚊子,伊墨都要這樣念叨一句。還脾氣執拗,死活不肯將那蔓藤挪出去。大約人要上了年紀,都有些怪癖。柳延便由著他,隻是夏日裏每到傍晚時分,都要費許多力氣將屋裏蚊蟲熏出去,連夜裏睡覺之前,也要先進帳子驅蚊,折騰的一身是汗的出來,再讓伊墨進去睡。他自己再去洗個澡。就是這樣很平常瑣碎的生活,有時也會為一盤菜拌嘴,為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個架,吵得狠了就不知道是誰率先暴躁地掀了桌子,接著連碗筷一起摔了個爛。但總是有人,在彼此都負氣時悄悄撇過頭來,伸出小手指,勾一勾對方的手,像是在道歉,又像是撒嬌一般的述說“你不理我了嗎?”。手指上若有若無的相觸讓暴躁都化成了輕煙,很快麵對麵站著,很不好意思般,都是傻嗬嗬的笑。一邊笑著一邊就紅了臉,率先一個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狼籍,很快身旁的人也蹲了下去,拾著撿著,手便碰到了一塊兒,緊跟著便握在了一起。他們認識的時間那樣長,卻還沒有長到讓他們立刻學會如何長相廝守,不是一年也不是十年,而是很多很多年的廝守,沒有一天的分別,他們都不太會,也不太懂,曾經都是野獸一樣的性子,為了相守卻仿佛一下子變成了兩隻無害的小動物,有點蠢,有點笨。雖然難免會不小心露出爪牙,但隻要湊過去舔舐,另一隻都會立刻露出拙拙的笑容來。直到他們老掉,都仿佛沒有真正學會相守。於是他們就這樣平靜又磕絆地守了一輩子。每一年的年底,是他們一年裏最快活的時光,因為遠行的孩子會背著沉重的包裹,風塵仆仆的歸來。有時會早一點,剛進臘月他就回來了,有時會晚,大雪過後才能遠遠的看見水麵上越來越近的小船,船頭能看見一個身影衝著他們招手。當船停下,始終年青俊朗的沈玨就跳到他們身邊,一邊嘀咕著“不用你們接我自己會回去”這樣的話,一邊眼睛紅紅的,小狗兒一般傾身在他們臉上蹭。柳延會讓他蹭很久,蹭到伊墨忍不住兜頭拍他一巴掌,他才收回腦袋。幾次之後,沈玨每次回家都先蹭伊墨,再去蹭爹爹,這樣蹭再久也沒有關係了。一年到頭在外漂泊尋覓的疲憊,也似乎在他們身邊親親愛愛的蹭一蹭就抵消了。如果始終都能這樣下去,再找幾百年,沈玨覺得也沒有什麽不願意。不管找的有多辛酸,隻想到還有一個能讓他疲憊而放心的睡去的溫暖地方,總是還能堅持的。後來。凡事都有後來,後來,他就無人可親愛。清明將近時,無論走到哪裏,無論有多遠,他都會趕回去,在清明那天與羅浮山的一座墳前跪下,擺上自己親手做的菜。這一天他要做的事有許多,他要清理雜草,要擦拭墓碑,要焚燒紙錢。然後對著那些涼透的菜肴,坐很久。黑夜來臨,又轉成黎明。他知道自己要走了,尋找到人還未找到,他不能不走。沈玨將臉頰貼過去,貼在霧水濕透的冰冷石碑上,閉上眼想象著還是那兩人在眼前,衝著自己寵溺的笑,於是他蹭了蹭。抬起臉時,冰涼的水漬留在臉上,在黎明的光線裏輝映著晶亮亮的光。提起一旁已然破舊的包袱,沈玨隻能繼續上路。路越走越長,仿佛看不到盡頭,有時候沈玨會稍微停下來,抬起頭看一看四周,看完之後基本能確定,這個地方他曾經走過。盡管足印早已消失,但景與物的變化卻並不顯著,隻是有時候,走著走著,就仿佛走過了滄海桑田。明明這個地方是荒無人煙的大片山林,如今卻被開辟了道路,有了酒樓市集,人來人往。他看了看,又低下頭,繼續往前走。一身青衣簡潔裝束,背著一個灰撲撲的包袱低頭走路,他看起來隻是普普通通的一個路人,隻有蹲在地上販賣貨物,尋找買主的小販才能注意到他。他有一張俊朗非凡的臉。與伊墨的俊美不同,他輪廓的線條更偏向冷與硬,因此他的五官就英挺的極為硬氣,兼之身形高挑偉岸,若是肯抬起頭來,目光再靈動一些,就能引起許多人的注意。但他從不抬頭。仿佛僅僅是為了走路而走路,目光低垂,神容平淡。眼神也是一樣淡淡的,不是氣定神閑的從容淡定,而是到了一種黯淡的地步。像是被抽去靈魂的木偶,腳下的行進僅僅是行進。小販看了他兩眼,就不再關注,有些人一看就不是買主,而他需要養家糊口,沒工夫將時間浪費在這種人身上。他沒有看第三眼,所以沒有發現,這個神情漠然的旅人在他目光挪開後,一眨眼身形便已經晃到了遠遠的城樓。接著就走到了,他看不見的遠方。從前年少,有家人的關愛,他總是貪享人間美好,愛說愛笑,也會任性胡鬧。即使是每年隻回去一趟的年月裏,他似乎也沒有長大多少,到了家中便聒噪不休,講一路上的奇聞異事,除夕守夜的時候,還會坐在火爐旁扯開嗓子,唱那些聽過的曲兒給父輩們聽。有時故意唱的荒腔走板,調子不知跑到了哪裏,便喜滋滋地看著柳延笑倒在伊墨身前,一手摁著肚子,一手抹著笑出來的眼淚。伊墨也會笑,笑著訓他越來越不像話。這麽聒噪。伊墨說,你把我養的黃鳥都吵死了。——其實那是被他自己大意,冬夜忘了收回來,活活凍死的。於是他就為這話跑很遠的地方,第二年冬天回來的時候,掏出一隻他所能找到的最美麗的,唱的最好聽的黃鳥兒賠給他。那隻黃鳥伊墨一直養著,從沒讓它生過病,受過災,直到自然死亡,才被埋在了花海中。他曾經那麽聒噪。自羅浮山上又多了一座墳墓之後,他薄若刀削的嘴唇就緊緊的抿著,除了飲水之外,再沒有張開過。行走的時間越久,他的修煉就越精深,終於可以在晨曦之前汲取了蘊滿靈氣的露水之後,他連人間的水都不需要再飲用。他的唇,便長久的抿成了一道線。他就這樣走著,身側或者是喧鬧的人流,或者是挺拔的青山,或者是寂靜的圍牆,或者是狗吠的村莊,這些影像在不停地倒退,不停地循徊。每一次偱徊中,都有些細微的變化,然而,沒有什麽能落入他的眼底,他隻是沒有盡頭的旅人,在輾轉的世界路過綠柳桃紅,路過陌路人的蹉跎人生。在走過大片寂靜的荒野過後,迎麵又是一座城樓。沈玨走了進去,低垂著眼,低垂著頭。穿過大道,穿過小巷,前麵是人聲鼎沸的市集,他一步不停的走,直到眼角瞄到什麽,突然停下步伐。“這位爺喜歡嗎?”眼見生意上門,喜笑顏開的小販忙不迭地捧起自己的貨物遞到客人眼前,上下嘴皮翻飛道章“這是庚慶窯今年新出的貨,您看這胎體既薄且潤,您看這釉、看這色、無一不是精工細作,您看看這下麵這蓮花座……”小販明顯地看到客人的嘴唇動了動,立刻噤聲,等著來人說話。然後那人指點著道章“這三個我要了。”他的聲音是駭人的嘶啞,仿佛被炭火摧殘過的嗓子才能發出的聲音,小販唬了一跳,半晌才回過神來,速速地將那些泥胎的玩意兒裹好,裝點過去。沈玨放下碎銀道了聲謝,捧著那些瓷器轉身離開。徒留小販捧著銀子,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想著這樣可怖嗓音的人,會與這些賣給孩子們玩的小玩意有什麽關聯。雖然聲音難聽了些,長的倒是不凡,出手也闊綽,想來是買給自家孩子的吧,倒是個很好的人。小販收好銀子,十個銅錢的東西賣出了這樣的價錢,高興的咧開了嘴。沈玨又走了一段路,出了城門走進了一片野林裏才停下,與往常不同的是,他並沒有立刻修煉,而是盤膝坐在地上,打開剛買來的包裹。裏麵是三個小瓷物,一個瞌睡的瓷娃娃,一隻瓷狐狸,還有一隻小瓷狗。他將那三個瓷器握在手心裏看了又看,才解開自己的包袱,從裏麵又取出一件瓷器來。那是一隻小肥狗,做工厚實樸拙。現在已經沒有這樣的瓷器了。沈玨握著那隻笨笨的小狗,又看了看那隻胎體輕薄的靈巧的小狗,心想真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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