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勞苦,解解渴。”聲音也罷,容顏也罷,可不是那羅浮山中的小鬆樹精?沈玨怔了怔神,未料到會這樣遇見他,一時間有些恍惚,仿佛還在羅浮山中,他與他相見,那時高堂尚在,他也未孤苦伶仃。他一直恍惚著,那鬆樹精奉茶的手便一直舉著,直到沈玨回神取過茶,方才淺淺笑道章“走的匆忙,也未和你告別。後來聽說你出了許多事,怕給你添煩惱,也就沒有去尋你,所以這聲‘謝謝’也一直沒有機會說。如今你來了……我正好當麵說一聲。”小鬆樹精說著躬下身去,認認真真給他作了禮章“早年懵懂無知,幸有你們關照寬容,後又予我機緣,助我得道成仙,如今我已小有所成。一切都要多謝。”沈玨看著他,竟是陌生,記憶裏的小鬆樹何時這般有禮有節的淡泊疏遠過,但他臉上不露聲色,因為他知道對方道謝是真心,淡泊疏遠也是真心,木本無心,最難修煉,若一旦有成,那便是成了。於是他飲了盞中熱茶,將空掉的茶盞遞回去,淡淡道章“無須謝我,你天賦異稟,本該如此。”奉了茶,飲了茶,他們之間再無瓜葛。小鬆樹精收回茶盞,對老仙道章“承蒙照顧,最後一樁事已了,我回去了。”老仙全副心神都在棋局裏,隻點了點頭。小鬆樹精的身形就不見了。那棋局上平平靜靜,無人執子,棋子卻仿佛有無形的手在推動,起子,落子,每一步都需要很久才能走出來。仿佛兩人在暗中角力,如神遊一般。終於又有一子被撥動,竟是白棋落勢,老仙睜開眼,語氣不滿地道章“帝君心神不定,還下什麽棋,我便是贏了也沒多大意思,罷了,不下了。”那背對著沈玨的人並不出聲。“帝君,故人來訪,好歹也給個寒暄罷。”老仙一揮袖,收了那盤棋局,自己端了熱酒不徐不疾的斟滿玉盞,且自斟自飲道章“做神仙的,眾生平等,即使人家隻是個小妖精,也要講究個禮數周全。”沈玨聞言一怔,目光在他手中玉盞上停駐片刻,緩緩移至那人背上。先前他就覺得那背影有些異樣,卻未多想,畢竟能與老仙在此飲酒的除了神仙不會有他人。他想不到那裏去,但事情總是往意料之外發展。“你總找我嚐酒,原來是為了這個。”終於,那一身月白長袍的人有了動作,他一邊說著緩緩站起身,初看隻是素淨的長袍在衣料的轉側間隱隱泛起遊龍與花朵的圖案,極為華貴,卻雍容自若的低調。他轉過身,對上沈玨的臉。沈玨還為那熟悉的聲音驚訝著,半信半疑,如今見他轉過臉,才真正的震驚起來。“沈玨。”這一聲卻是老仙在喚他,“先前入了棋局不得脫身,你來了這麽久,我還未請你坐下,實在有失待客之道。”老仙說端了一盞酒,親自奉上道章“我請你喝酒。”“我請你喝酒。”仿佛還是那年羅浮山中,老仙曾說過的話,沈玨望著眼前曾廝守過的人,哪裏還有飲酒的心情,卻猛地回憶起自己曾說過的話,連忙定了定神,目光從他臉上挪開,接過老仙遞來酒盞仰頭飲下。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今日先有人奉他茶,接著又有人請他酒,一樁接著一樁,本該是好事,他卻覺得茶是苦的,酒是嗆人的。“美酒。”沈玨說,履行自己誇讚的職責。老仙卻不知為什麽突然“嗤”了一聲,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等了片刻道章“你這小妖精,我請你酒喝,你不謝我,卻敷衍起我來了。”沈玨本想說沒有,老仙卻繼續道章“那年你父親失魂落魄的時候,也是叫我遇上,請他喝酒。他可不像你這般無禮,隻因自己心緒不好便敷衍他人。”略頓,老仙兒道章“想必這不會是你爹教養的吧?”沈玨有些窘迫,自覺失儀,連忙道歉道章“是我的錯,與我爹爹無幹。”“那就再飲一杯。”老仙重新斟滿了酒,遞過去道章“我這酒尋常人是嚐不到的,連帝君都鮮少品嚐,若是容易得到,今兒他也不會在這裏了。你慢慢飲,慢慢嚐,再告訴我美不美。”沈玨雖不解他是何意,卻也無法推辭,這老仙好話壞話都說盡了,他自然無話可說,便是心裏再氣血翻騰,此時也隻得平靜下來,端了酒盞,先是聞了香,再沾了些酒液在唇上,他舔過唇,片刻之後才小口啜飲著,將那一盞酒飲畢,突然明了老仙的心意。老仙在這中間如此轉圜,不過是為了讓他靜下心來。很多事情隻有靜下來,才能慢慢梳理。沈玨這時便知道,伊墨若是交友,那一定是最值得相交的朋友。“確實是美酒。”沈玨低聲道章“平生未嚐過如此美酒,恕我口拙,說不出道理來,隻曉得味道美得很。”老仙當然知道他說不出道理來,他這酒豈是那麽輕易就能說出道理來的,誠心誠意一句誇讚他便是很滿意了,收了酒盞道章“我還有些瑣事,這就走了。”說著瞄了瞄一旁那人,行了禮道章“帝君與人敘舊,小仙便先行離開,不知帝君可有吩咐?”那人未說話,沈玨卻攔住了他,道章“稍等片刻,我還有些事想要請教。”老仙說章“何事。”“你早知我要來?”沈玨問。老仙猶豫了一下,道章“你可知你父親有兩千年道行,然其中五百年的道行卻不見了?”沈玨不知他怎麽會突然這麽說,一愣之下忙問章“又是怎麽回事?我一點都不知道。”“那年他求我一事,”老仙說章“用五百年換你將來境況。”“……”沈玨一時訝異的說不出話來。“他心情懇切,我不好推辭,便用他五百年道行釀了壺酒,又用酒換來一麵鏡子,借他一看。”老仙笑道章“我也在旁看了一眼,所以我知道你要來。”沈玨握緊了拳,即使如此壓抑著,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這世上最疼愛他的人,除了他們,還會有誰呢。“他曾囑托,若有餘力,便關照著你,所以我今日請你喝酒。”老仙說章“酒已請過,接下來是你的事,帝君大人諸事繁多,也是難得有空,你就不要與我糾纏,平白浪費好時光。”老仙說完一甩袖,也是不見了。沈玨站了片刻,這才轉過身看向那人,有著凡人皮囊時這人陰鬱肅殺,眉眼鎮日陰沉,仿佛蒙了一塵灰撲撲的紗。今日再看,陰鬱之氣不見,益發的超凡脫俗,上一世若還有渾濁之氣,此刻他卻是真正的華貴懾人,睥睨眾生。沈玨卻不怕他,目光停駐在他臉上,就那麽仔細看著,看他比印象裏的好看,仿佛廟堂裏的神祗走下來,走到自己眼前。他那麽專注地端詳對方每一處的細微變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明亮,也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多溫柔。他終於找到他。隻是這樣想著似乎就要笑出聲,不知道為什麽,找不到的時候不覺得有多麽痛苦,但找到了卻這麽開心,開心的好像有點暈乎一樣,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於是空氣都緩慢下去,仿佛快樂而飄然的流動。“……”對方靜靜望著他,一句話都沒有,目光涼薄寂靜,如身邊漠然的雪花,似乎對他的到來,無悲無喜。他無悲無喜的站著,無悲無喜的看著他明亮起來的眼,又一點一點,暗下去。沈玨說章“你是神仙啊……”他輕輕地說,略帶歎息。暗下去的眼中也恢複了平靜,刹那間那些歡喜都消失了。神和妖的距離究竟有多遠,他不知道,那是一道巨大的鴻溝,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穿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敢不敢穿過。他不是伊墨,粉身碎骨渾不怕,他是沈玨,孤單單的沈玨。他的出生越過了人與妖的殊途,卻未必跨的過妖與神的天塹。曾經的帝王、如今的神仙開了口,徐徐道章“是,我是南衡帝君。”沈玨說章“哦。”一點也不意外,站了片刻道章“你知道我在找你?”南衡略垂眼皮,“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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