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無法再見自己的兒子。他不能看到他以一縷幽魂的形態,再一次跟自己說再見。一次一次又一次,凡事不過三,他不能再來第四次,用自己的再一次遺忘把他拋下。而這一回,連伊墨都不再記得他。那太殘酷,他總是親手給他一個家,又親手拆下。他不能這麽殘忍地對他,他做不到這個。端起孟婆湯,季玖最後對南衡道章“告訴他,父子情意該盡了,讓他走自己的路。”孟婆湯無色,原本是一碗澄澈的水,含在口中又有甘苦辛酸鹹五味,它比蜜還要甜,比黃連還要苦,比最烈的酒還要醉人,比最青的梅子還要酸澀,比世上所有眼淚嚐起來都要心碎。它那麽美妙,隻消飲下去,便泯滅了所有愛恨與情愁。它比死亡還要迷人,死亡是消逝,而它是重生。可以放下一切,開始嶄新的一生。他們同飲一碗湯,同鬼差踏過奈何橋,登上輪回台。再也不見。送別兩鬼,南衡輕易就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告訴他一切始末,再沒瞞他分毫。他本來也沒打算瞞他,這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隻是原來也沒打算這麽爽利,自己也有些意外。“走便走了罷。”沈玨仿佛早已洞悉般的坦然章“我其實也不想去送。”南衡道章“這裏也沒有你牽掛的物什,跟我走。”沈玨站了一會兒,點點頭。“明日吧。我還從未逛過地府,還想多看看。”“明日。”南衡少有的好說話,放他一人去閑逛,自己重新坐回忘川河畔的桌前,等“明日”的到來。沈玨蕩悠悠飄在路上,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灰蒙蒙的視野裏一切隻有黑白兩色,路是黑的,燈籠是白的,城樓是黑的,居舍是白的。白慘慘的房子整整齊齊停在路的兩邊,懸掛著同樣白慘慘的燈籠,上書偌大一個“奠”字,仿佛紙張折出的模樣。腳踩在地上沒有聲音,土地仿佛沼澤一般綿軟,踩在上麵停駐太久,便會陷落下去。沒人知道會陷落到哪裏,大約也沒有鬼想知道。地府裏駐留的鬼都是暫時無法投胎,隻能等著輪到自己的那一天。鬼城是真正的寂靜,沒有鳥鳴蟲語,沒有風吹樹葉搖,這裏屬於死亡後的寂滅。不知從哪裏傳來隱約的聲音,沈玨循著聲音找過去,一路都是空蕩蕩的街道,白慘慘的房屋,一動也不動的燈籠,沈玨走了很久,這段路蜿蜒又綿長,仿佛永遠走不完,一模一樣的房屋和燈籠不斷倒退又重現,像是始終在原地踏步一樣詭譎。走的時間久了,他就不再關心到底還要走多久,隻是一路飄蕩,在轉向的時候轉向,而後繼續向前。一如他五百多年的光陰,毫無意義的耗在無窮的路上。不知從哪裏聽過一個故事,說是有個少年雙親被仇家所殺,便學了一身好武藝握著父親的刀上路尋仇,他走了很久,走過黃沙烈日,走過美人烈酒,一次也沒駐足,一直走到幾乎想不起自己是誰。最後他尋到了仇家時,自己已是兩鬢灰白,年歲已高的仇家卻在鑿山,要為鄉親鑿開一條通向繁茂的路,他們四目相對,仇人認出他手裏那把刀,沒有爭辯也沒有逃跑。他沒有殺他,而是放下已經鏽跡斑斑的刀,拿起長錘同仇人一起鑿山。他們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沉默地揮動錘頭和鑿刀,直到仇家老死在他前麵,他埋葬了他的屍骨,沒有返回家鄉,而是繼續鑿挖著這座巍然青山直到死去。這真是個莫名的故事。沈玨想著,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想起來,不過這世上事本來就沒什麽道理,就像那個尋仇的少年和鑿山的凶手。腳下的路終於停了,原來是一座戲台,一身素衣打扮的女鬼在台上唱戲,淒婉的唱詞貫穿了整座城。“咿——呀——呀——呀——手攜稚子夜歸院——月冷空房不見人——哀——哀——哀。”台下密密鬼影無一絲聲息,隻是癡癡仰著頭,望著台上女鬼,念起生前舊事。沈玨站了片刻,轉身離開了,也不知在那白牆黑路的巷道裏飄了多久,又是一聲唱詞,淒厲的傳來。噫——原來我——而今才道當時錯。第六章 告別光陰隻有在陽光下才具有意義,暗無天日的地方,時間也是凝滯的。沈玨抬起頭,可以看到懸在鬼城半空中巨大的沙漏,這是地府唯一和人間通連的象征,每一粒沙滑下代表人間的親屬們又老去了一個時辰。鬼魂們總是既開心又憂愁的對待那個沙漏。很快能見到想見的人了;他/她離死亡的時間又近了;這真是一種不堪言語的折磨,在情感和理智間的博弈,一場沒有輸贏的爭鬥。而鬼魂們都會後悔,生前還有許多事情沒做,明明可以做的更多更好;還有許多話沒來得及說,明明可以說的很多。沈玨站在黃泉路這邊,看著黑白無常從那頭拘著新來的鬼,一直掙紮的魂魄是個中年男人,一身粗布麻衣,袖子挽在胳膊上,身上並無傷口,死於意外。男鬼一直在掙紮,一副絕望又不甘的模樣,嘴裏不停的嘶喊著要回去,家裏還有兩個娃娃,他還沒有把藏錢的地方告訴自己的婆娘。來不及了。沈玨幾乎是冰冷地想著,誰讓你從前不說。他們都是這樣,他們總是這樣。多可悲的人類。而他卻是被人類教養大的,整個童年也是這樣一個人類,一手將他拉扯大,教他讀書識理,為他高興和傷心,替他打理冷暖,給他許多溫情和關愛。然後就把他丟下了。他很久之前就被丟下了,從幾百年前雍城沈宅那個掛滿紅色燈籠的元宵節晚上開始,就成了一個失親的小妖。他不記得那段難熬的時光裏自己有多少次變回小小的動物的形態,像小狗一樣把自己縮在那個人的大床上,一遍遍祈求他回來重新抱抱他。可是他沒有來,再也沒有一雙手揉著他毛茸茸的肚子,說我家小寶這樣真可愛,然後把他摟進懷裏。那晚隻有伊墨出現,命令他變回來,並永遠不許這樣。那時候他才知道不是他一個人被丟下,這世上還有另一個人與他同病相憐。即使那並不是人,是活了兩千多年的老妖蛇。他喊他父親,與他同病相憐,彼此相契。他們因一份憧憬踏上尋覓的旅程,一路上伊墨教他修煉,教他捕獵,也一次次力挽狂瀾救他於危難之中。即使他們從未像真正的父子一樣牽過手。這並不妨礙他孝子一樣照顧這條老蛇,陪伴他,也讓他陪伴自己,展望未來找到爹爹的那一天。然後找到了季玖。那是別人的父親,即使同樣作為兒子,他比任何孩子都要優秀,他依然沒有資格當他的孩子。因為他不屬於他的血脈,他屬於的是死亡的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