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玨對他真是一點埋怨也無有。可惜他已是狼身,謝字無法說出口,否則必要千恩萬謝才好。可南衡哪裏需要他的謝,瞅著那雙哀哀獸瞳,幾乎都開始可憐他了,做人又壽命太長,做妖又學了許多人類的惡習,把自己弄到今天這個地步,也不知道該怪誰。又轉念一想,可憐他作甚,終歸路是自己走出來的,好不好也是他甘願,哪裏需要可憐,果然是在人間待久了,自己也跟著沾上惡習。這樣一想著,南衡自己也來氣,一揮袖子道章“走吧。”前塵往事都一刀斬了,不信你還不成器!南衡也不知怎麽回事,自己跟自己擰巴上了,覺得他又可憐又可恨,自己也是又可憐又可恨。他說走,實則哪裏用得著抬腳,呼啦一下子,兩人就不知道離了羅浮山多少萬裏,眼前是鬱蔥蔥一片山林,山峰清奇,怪石嶙峋,密匝匝的千百年古樹也不知有多少,一棵棵長了個捅破雲霄的氣勢,一陣山風吹過,樹梢一片片搖動,噪聲大作仿若轟鳴。沈玨自詡幾百年也走過山河無數,倒是從來沒來過這麽個地方,也不曉得是哪裏,隻好站在南衡腿邊,望著林裏幽暗光線,陰涼之氣颼颼地撲麵而來,一身狼毫都立了起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出息。南衡瞟了他一眼,旋即想起他已經法力全失,便也不吱聲,邁起大步就往林裏走,那些荒草雜木自覺地給他讓了道,沈玨緊隨其後,走在他趟出的坦途上,看著前方背影高大又倨傲,一條羊腸小道被他硬生生走出個睥睨山河的氣勢,實在是不明白自己怎麽就跟這麽個人扯上了關係,不由得想起沈清軒,當年一介凡人男子,又啞又殘,就敢衝著一條老蛇妖死纏爛打,真是好膽色,不服都不行!就這麽一路胡思亂想,直到前方人已經站定,黑狼差點一腦袋撞上人家,才堪堪停下。眼前又是一番景象,綠草茵茵的平地上百花盛開,漫無邊際的山嶺上奇花異果,蝶舞紛飛鳥雀鳴唱,不遠處大大小小的山巒此起彼伏,溪流在林間歡快地流淌,仿如仙境,這是被古木隔離出來的另一處桃源。“你外祖。”南衡出聲,揚揚下巴示意他看遠處奔騰來的狼群,群狼井然有序的自山巒往下聚攏,愈來愈近,愈來愈壯大磅礴,花草低伏樹木搖晃,震動的大地都發了顫,揚起的枯葉在颶風裏打著旋,呼嘯聲中領頭的黑狼身形高大無匹,額上一小攏銀白分外醒目,距離兩人十尺便停了下來,藍瑩瑩的獸眼先是看了看南衡,最後停留在沈玨身上。沈玨哪裏想得到他會把自己帶到狼族密林裏來,整個腦子都懵的厲害,眼皮都不曉得眨。狼王緩緩走過去,繞著沈玨轉了一圈,又嗅了嗅,最後盯著沈玨愣怔的眼睛,一動不動也不知想了些什麽,片刻才走到南衡麵前,化作人形。“多謝上神。”狼王一身玄衣勁裝,動作幹練,金色王冠略低了低,作揖道章“請。”南衡走了兩步,一扭頭發覺黑狼不在身邊,停下身去看,黑狼還在原地發呆,顯然是受驚過度沒回神。這出息。南衡連氣都懶得生,淡淡提醒道章“沈玨。”“……”黑狼聽見自己名字,終於回了神,愣愣望著他。“跟上。”沈玨也覺得自己給他丟人了,連忙垂下頭,一路小跑的邁開四肢跟上他,不好意思走在他邊上,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後。前麵是狼王和南衡在寒暄,說多少多少年不曾見了,後麵沈玨暈乎乎的盯著南衡的衣袍下擺在眼前翻飛,完全不能回神。一匹赤紅色的狼突然走到他身邊,拿頭頂過去,蹭了一下沈玨的耳朵,把他唬了一跳,扭頭看人家,不知道他想幹嘛。“你是我外甥。”紅狼說章“叫舅舅。”“……”本能想張口,沈玨一個音節還沒跑出來就想起自己已經不能口吐人言,隻好蔫搭搭地翻了個眼,搖了搖頭。有紅狼起頭,很快一圈子狼便圍了上來,把沈玨圍在中間,也不管人家此時有多緊張,又多麽眼花繚亂,就算嗅覺敏銳一下子扔到一百多隻大大小小的狼圈裏,也不能記住這麽多親戚。一個搶一個的紛紛介紹自己。“我是你小姨。”“我是你大舅。”“我是三姨。”“我是你堂姐。”“堂弟。”……“我是你小外甥!”軟糯糯的童音喊的最高亢,滿嗓子都是不甘落後又擠不進去的憤慨,小灰狼亮起奶牙,左咬一口右啃一嘴,終於殺出一條道,凶猛的撲倒沈玨跟前,差點就地啃了滿嘴泥。沈玨被他肥嘟嘟的短尾巴搖的眼花繚亂,很認真的點點頭,這個是真記住了。狼王和南衡早已停下,遠遠地看著他們這一場混亂的認親大戰,到最後小奶狼出場力壓群雄拔得頭籌,都覺得無比可笑,互相看了一眼,狼王道章“上神就這麽把人送來了,舍得?”“有舍才有得。”南衡淡淡道章“況且他此時並不需要我。”他不需要。當然不需要。南衡笑了一聲,並不在意。他做人時所有能給的都給了他,當帝王時所有不該給的也都給了他,信任或寵愛,一樣不缺,樣樣俱全。他曾竭盡所能的保護他,讓他不受旁人詆毀,不受流言侵擾,為此擅用王權,殺掉諫臣以儆效尤,並從未告訴他真正的緣由。他讓他在身邊幾十年,掌管天下軍馬,坐擁他的萬裏河山,分享一切美好富饒。卻從未讓他也學著兩麵三刀,從未讓他接觸那些陰暗汙穢,任由他做一個半人半妖來去自如的小狼崽,這是他護著他的方式。他嘲笑沈清軒和伊墨,看你們養出的好兒子。其實未嚐不是嘲笑自己,他也比他們好不到哪裏去。南衡說章“他需要的是你們。”狼王聽得懂,頷首道章“他原就是我族血脈,自然好生教養。”南衡聞言靜靜看著遠處那忙著點頭認親的黑狼,沉吟著道章“不用逼太緊,他想做什麽就讓他去罷。”終歸還是不忍心。南衡覺得自己從來沒這麽擰過,緩緩吐出一口氣,隻能默默自嘲,你也真是好出息!“他若要成神呢?”狼王問。南衡搖頭望著他,輕笑道章“你莫要試探我,他要成妖王,我便讓他當;他要做神,我便親手送他走上神壇。”“在我,並無不同。”南衡說章“可他什麽都不要。”狼王聞言瞅著自己那個沒出息的小外孫,陪著一同深深歎息。“請去飲一盞。”狼王率先開路,“我族中烈酒雖不能完全化解陰毒,也還有些用處。”南衡揮袖,隨他去飲酒。隻盼得能醉上片刻,忘了這惱人的現狀才好。沈玨對他們的事一無所知,一場認親大會持續到夜裏,他也不知道怎麽就能一眨眼冒出這麽多親戚,還一個個都討喜的很,也不嫌棄他毫無修為不能回應,繞著圈兒的自顧自的海說一氣,恨不得把狼族上下幾千口都一一介紹個遍。可是這種眾親環繞的感覺太好,他們都是妖,又是同族血親,他既不是異類,也不會被丟下。沈玨索性放開心思,懷裏抱著小奶狼,趴在草地上認認真真聽他們說個沒玩沒了。他們就這麽一群說給一個聽,說了三天三夜。最後沈玨體力不支,居然很香甜的睡去了。他聽了三天故事,南衡便和狼王飲了三天酒,可惜一點醉意也無,隻好繼續飲酒敘舊。狼王也聽聞了一些事,實在不能理解他們之間的曲折,便問章“你們如何成這樣了?”南衡被問住,放下酒盞仔細想了想,將整件事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實在是不知該怎麽答,這整件事在他看來荒謬無比,在沈玨卻是合情合理。隻好笑著揶揄章“或許是老天不開眼罷。”噯,天道都想降個雷辟了他。看看這一個一個的,好大出息!第八章 其實他愛笑狼族為沈玨的歸來而歡喜,宣告大慶三日。篝火在山風中獵獵燃起,泥壇封塑的烈酒一壇壇啟封,花草果酒漫處飄香,連山林中靈智未開的鳥雀都醺醺然起來,飛著飛著就從空中一個猛子紮下去,埋在青草叢裏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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