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影綽綽的燭光下,“程湘芷”實在是個美人,櫻唇瓊鼻眉目如畫,隻歎芳華早逝,如花美眷化成土中枯骨,最親的人都不知她孤墳何處,替她活著卻是一隻狐狸,想來著實荒謬。而今的狐妖程湘芷執壺替他們斟酒勸飲,笑容端莊,看不出一點妖精慣有的輕狂,撇開她夜半三更同兩個大男人外加一個小男人胡混這一點不談,言談舉止實在是個大家閨秀模樣。狐狸精程湘芷說,做戲就要做足,雖然是個小妖精,也要一言九鼎。熱酒薰的她粉頰紅透,尾巴也藏得穩穩的,不像對麵那隻紅狼,尾巴耳朵一點也不藏。更有初次痛飲人間酒的男孩,抱著酒盅尾巴都要搖到天上去了。“阿姐阿姐,再給我倒滿呀。”阿離疊聲喚著,從“湘芷姐姐”到“湘芷阿姐”再到“阿姐”也就三盅酒的過程。“酒雖好,吃多了難受。”程湘芷再給他滿上一盅,頗為嚴肅地道章“再吃最後一盞,明兒若是頭不痛,晚上再來阿姐家吃酒。若是頭痛了,阿姐就再不給你酒吃。”“那怎樣才不頭痛?”阿離一向虛心好學。“你慢點吃,吃兩口酒,吃兩口菜,再喝一碗阿姐給你做的熱湯,明日便不頭痛。”阿離嫌惡地看了眼那碗青菜豆腐湯,一點也看不出有哪裏好,狼本身就是食肉的,就算成了妖,也沒改吃青菜豆腐。阿離剛想同他剛認下的狐狸阿姐打個商量,能不能不喝一碗,改喝一口就夠。還沒來得及說話,左邊斜殺出一隻手來,奪了他的熱湯,咕嚕嚕飲的幹淨,青菜葉子嚼也不嚼,就這麽生吞了。“我喝光了,再來一盅。”紅毛耳朵若無其事的在腦袋上轉了轉,一副耳聽八方的模樣,又瞪身邊的小孩章“瞅什麽瞅,沒見過你舅老爺麽?”“你要臉不要?”阿離出離憤怒,借酒蓋臉索性拍桌大罵章“阿姐專做給我的湯,你要喝找我討,我還會不讓你?搶小輩的湯喝,真是個老不羞!”旼焰左耳聽著,右耳就出去了。屋裏兩盆蘭花開的正盛,暗香浮動,陳年的佳釀醇香撲鼻,一隻信守承諾狐狸美人執酒淺笑吟吟,他醉的更厲害了,盯著狐狸美人程湘芷,連眼珠子都錯不開。眼前一切都太迷人,阿離是誰,又是個什麽東西,噯呀,完全想不起來。耳畔一隻蒼蠅嗡鳴,旼焰一巴掌就扇了過去。沈玨眼疾手快,一把揪著阿離的後頸躲開了那一掌,那個力度要是被扇中,阿離能直接飛出去三裏地,還得滾個一兩裏,去掉半條命。阿離隻是仗酒輕狂一下,沒想到會有此“待遇”,嚇的酒都醒了大半,愣愣地望著救了自己一命的小阿舅,傻了片刻陡然明白自己受了大委屈,黑嗔嗔的眼珠水光閃爍著,醞釀了片刻,碩大一顆水珠“啪嗒——”砸在地上,抽噎起來。他低著頭抽噎不休,可為難死了他的小阿舅,長這麽大還沒哄過孩子,手足無措地先拍拍他的腦袋,阿離頭也沒抬一下。又拍拍他幼小的肩,見他還不肯停,隻好又笨拙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指望著拍幾下就好,哪成想越拍越嚴重,阿離連個懷抱都得不到,愈發委屈,哭的都站不住,便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嚎啕大哭起來。程湘芷要上前來哄,被旼焰一把攥住了手腕,紅狼抖著耳朵冒失失地問章“你做我娘子可好?”狐妖粉麵含怒,惱火地啐他章“滾開!”真要算起來,狐狸也好狗也罷,和狼都是近親,沈玨覺得倘若多個狐狸舅媽,也是不礙事的。隻要能拴住他這個紅毛舅舅,別讓他到處傳道授業就蠻好。隻是旼焰太不成器,喝兩杯酒便成了個混帳東西,連自家重外甥也要往死裏打。還要輕薄人家姑娘。實在太不像話。沈玨望了望縮在牆角哭泣的阿離,又看扯著程湘芷“逼婚”的旼焰,一團亂裏終於惱了,平生不發脾氣,這回實實在在發了火。上前一拳就揍向旼焰下巴,不等旼焰回擊,一把扯住他毛茸茸的耳朵狠狠一擰,分外凶狠地提起來,扔到了程家的小池塘裏。旼焰“撲通”一聲落在水裏,嗆了兩口泥水才醒過神,爬起來一看自己滿身都是臭乎乎的淤泥,頓時惱羞成怒,從水裏跳將起來朝他撲去,兩人登時打作一團。論道行如今的沈玨實在不是他對手,況且旼焰醉酒又生了氣,行事愈發瘋癲,動起手來也分外狠,幸而他此時什麽道行法術都丟到天邊去了,根本想不起來使,來回就是貼身的命博,絲毫不顧忌他們還有血親情分,招招都見了血。沈玨開始還存心相讓,在旁人麵前不願意失儀——沈清軒一向如此教誨。他能避就避,能不還手便不還手,直到身上出了十幾道血口子才突然想起,沈清軒已經不在了。沈清軒和伊墨都已經不在了。那些規矩自然也都不做數了。他陡然清醒過來,曾經軍旅幾十年刀山血海裏爬過的身手,不用法術豈是旼焰能降得住,沒幾個回合便被打到在地,骨頭都斷了幾根。沈玨並不知自己起了殺性,見他躺在地上還要回擊,抬著腳就往他的臉上碾,踩的他五官都變了形,血絲從鼻孔裏往外溢,眼見就要碾碎他的頭骨,旼焰咳嗽一聲,罵道章“小畜生!”這莫名熟悉的稱謂讓沈玨愣住,腳下鬆泛開。旼焰看不見他的臉,隻知道他鬆了腳,連忙挪了挪腦袋,又張嘴咳出血痰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繼續罵道章“你這無父無母有人生沒人教的小畜生!”沈玨愣怔住,一時竟回不了口。阿離早在他們打鬥時衝了過去,跳到旼焰背上,對著他泥乎乎的耳朵張嘴就咬,他一口小牙在家就時不時咬人玩,從來不動真章,今天還是頭回真正咬人,張嘴就見了血。被吃痛的旼焰一掌就劈到了一旁,此時才悠悠轉醒,恰巧聽到尾巴上這麽一句話,倒像是罵自己似的,也呆呆怔住了。一時他們三個竟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旼焰這麽折騰一番實則已經醒酒,話衝出口還有兩分酒意,現在完全醒過神,說出去的話卻收不回來。又羞又慚,自己也愣愣地躺在那裏,不知道該如何收場。程湘芷一直站在旁邊看,此時倒是有些明白三人的關係了,二話不說地躍步朝旼焰奔過去,兩手捏住了他攤在地上濕漉漉的大尾巴。旼焰說章“你怎麽了?”程湘芷冷笑一聲章“就你這麽個王八羔子也想娶老娘,你算個什麽東西!”話音剛落,她手捏兩截,狠狠地一掰扯——清脆的斷裂聲響起在這寂寥深夜,伴隨著貨真價實的“鬼哭狼嚎”,震的小池塘剛剛平靜的水麵又泛起一陣陣漣漪。斷了尾的旼焰從此戒了酒。第十四章 你得娶我沈玨實在想不到程湘芷行事會如此暴戾。狐族天資聰慧,尾巴斷了一條還能再修十條,傳說狐族曾有位老祖宗,修出九九八十一條白尾,最終修成百尾。自他之後,狐族都以尾巴的數量為榮,對長尾十分尊崇,斷尾同殺人無異。且同為獸類,自然明白尾巴對他們的用處,沈玨曾親眼見過被捕獵夾斷尾的小猴,淪為猴群裏最被嫌棄的一隻,連母親都將他丟棄不顧。他遇到小猴時還年幼,有許多天真的良善,見它蜷在樹下快要餓死,便采摘了幾個山果放在它跟前,他還要去摘更多,沈清軒說那是無用的,斷了尾,即使不餓死,也會被野獸吃掉。後來小猴果然死去,他預備的果子被其餘的猴子一搶而空,小猴子臨死也不曾吃上一口。他們這樣的妖,就算有深仇大恨,也隻會以命相博,斷尾這樣的事,萬萬做不出來。腳邊傳來些微動靜,沈玨低下頭,恢複原形的阿離不知何時摸了過來,蜷在他腿邊震驚又畏懼地看著剛剛相認的“阿姐”,打著顫地小聲喃喃著,不知道說給誰聽章“舅老爺最愛他的尾巴,你怎麽能弄斷他的尾巴?舅老爺喝多了是個混蛋,可也沒對你怎麽混蛋,你怎麽可以這麽欺負他?”世事顛倒的如此之快。程湘芷望著狼狽成一團的阿離幾乎都要笑出聲,也不知道先前誰在欺壓誰,究竟是哪個在受欺辱,又是誰被欺負的昏迷不醒。現在最惡的人倒成了她。這一個一個,統統都是嬗變的渾帳東西!程湘芷走了兩步,站到旼焰跟前,問他章“我就是斷了你的尾巴,你要如何?”先前還仗酒發瘋的旼焰跪在地上,滿身淤泥和塵土,怔怔地捧著自己的斷尾,那截鮮亮的皮毛已經失去光澤,斷口處跳躍的鮮紅妖火逐漸黯淡,化作一團青煙消弭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