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姐說她未成年,死後入不了祖墳,也不想被埋在荒郊野外一個人孤苦伶仃,讓我將她屍骨化作灰,撒在庭院裏,就是這座庭院。”  灰狐抹了一下臉,現了自己真正模樣,也是娉娉婷婷一少女,聲音微弱地道章“她死前求我,我實在沒有法子,隻好答應了。” 程夫人再支撐不住,倚著夫君緩緩倒下。第十七章 黑暗黎明這一夜漫長無際,仿佛光陰之河已被凝固成永夜之譚。沈玨站在廂房門口,看天幕中繁星璀璨明亮,想起這是漫長生命中的第三次,讓他以為時光已然停滯的漫長夜晚。第一次自然是沈清軒去世。他猛地停住,不敢再想。生命中總有些事,即便已然過去很久,久到連自己都以為早已忘懷,卻還是會跳出來,在某個時刻讓你知曉有些事注定無法遺忘,那是已融入骨血的淒惶和茫然,在他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時候狠狠劃下的印記。第二次是皇帝駕崩前一夜。兩次都是生離死別,也是萬萬生靈逃不開的枷鎖。沈玨坐在台階上,聽廂房裏的許明世轉世在呼喚妻子的名字,一聲迭著一聲,喚她閨名。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名有姓,除了那個人。他們相識時,他已是九五之尊,所有人都稱呼他皇帝陛下,或者皇上,連他也不例外。他從來沒有叫過他的名字,事實上,他連他的名字都想不起來。沈玨想到這裏隻覺驚愕非常,愣愣坐在台階上,回憶他的名姓表字,良久終於承認,確實是想不起來,他不記得他的名字,因他從未喚過他的名。這世上大約除了史家,沒人還記得他姓甚名誰。他隻記得那無名帝王脾氣倔,臨死也不妥協,偏不要早走早安生,強著一口氣躺在幔帳中,直到天明才肯咽下。他就坐在一旁,守了他一宿。那晚是無垠黑夜,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天地一片昏暗。深宮裏門窗緊閉,偌大的牡丹燭台上亮著無數燭火,火光朵朵微弱,也像是怕了什麽,雖密密麻麻,卻始終不夠敞亮。他借著並不明朗的光線仔細端詳他,看他不知何時布滿的皺紋,不知哪天攀爬上去的白發,看他裸露的小臂不知從哪個時辰開始,不再結實光滑。鬆垮的皮肉耷在骨骼上,蔓延著無數黃斑。他端詳的越仔細,心中越是冰涼,他知道他老了,卻不知什麽時候發生的,他就已經老到要死去的程度。他印象裏總是當年那個輕薄調戲自己的帝王,有一雙陰鷙的眼和好看的皮相。他確實有一張好皮相,且年輕英挺,連發絲都是深宮裏養出的尊貴,他隨著伊墨走了那麽遠的路,看過那麽多人,隻有他的皮相入了他的眼。——不過區區人間帝王而已。當年他蓄意冒犯,鑄成他們後幾十年糾葛,年輕的帝王為這句話噎的不輕,放著宮裏豢養的嬌美男女不顧,專心致誌和他角力。他們都在這樣的角力裏嚐到許多樂趣和快活,然而並沒有多久,他就頭也不回的老去,老成一根人形的幹柴棍,老到他此生無法企及的地步,之後十分任性地將他拋在不老不死的歲月裏,用一句“來找我”讓他受盡磋磨。他並不想找他,從來都不想,他不是伊墨,一段情來的糊塗,找的也糊塗,折騰幾百年才塵埃落定。他是沈玨,沈清軒養大的小狼崽,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他要的從來不是旖旎浪漫,山盟海誓諾言錚錚從來都是他不屑的東西,在一起幾十年也從來沒說過一句過於狎昵的話,他隻歡喜這樣平淡如水自由自在的相處,偶爾爭執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即使火氣上來大吵一架幾個月不見麵,也不擔心他會不見——他總是會在那裏,在深宮內院裏,在明黃城牆後。在那個無邊無際的深夜裏,他守著執拗留著最後一口呼吸的老人,熬著漫漫長夜。他多希望能和他一並老去,老成兩根幹柴棍,並排躺著入土為安。也算成全這幾十年的糾葛,省了將來許多麻煩。身後木門吱呀一聲輕響,沈玨醒回神,程老爺從屋內走出來,神情恓惶地看著他們,哆嗦不休的雙手上滿是鮮血,嘴唇抖的連話都說不出,身後跟著同樣麵色蒼白的灰狐。程夫人受驚過度,有了小產之兆,看眼前光景,怕是凶多吉少了。沈玨瞅著眼前失魂落魄的許明世,忍不住生出荒謬之感,他一直知道許明世是什麽樣的人——血氣太盛,脾氣又急,隔三岔五便要折騰出事故來。那時沈清軒還在世,有沈清軒幫著出謀劃策,替他規避風險。沈清軒死後,沒有人替他謀劃,再闖出禍事後,總有伊墨幫他收拾,僅僅是贈與他的蛇蛻寶衣,也不知替他擋了多少明槍暗箭。直到百年曆練下來,才漸漸沉穩,不再冒失莽撞。更有了仙家風範。那時他若是放下紅塵成了仙,也是個好仙兒。沒成想他飲過孟婆湯,跨過奈何橋,百年曆練全然忘卻也罷,修養出的沉穩也一並消失,且愈發糊塗的竟然連人都能找錯。沈玨實在想不明白,他如何就能認錯人,他怎麽就能找錯人。命裏情緣尚能出錯,這世上還有什麽值得指望。沈玨想著心思,灰狐打量著他們三人,急急地問章“你們有什麽辦法救我娘親麽?她還懷著孩子。”她情急之下脫口一聲“娘親”,倒是穩住了哆哆嗦嗦的程老爺,定神看她半晌,此時方才想起這兩年都是她在身邊侍候陪伴,從來也不曾怠慢一天,縱然是隻妖,也沒有害過程家一草一木,反倒是讓她一個妖怪,每日卑躬屈膝伏低做小,給他們磕頭請安,端茶奉水的侍候這麽久。她實在沒有對不起誰,除了讓他的女兒屍骨俱散,一身血肉化為煙塵,在這世間不知飄蕩到了哪裏。那隻是個小女子,平安順遂活了十幾年,沒吃過苦,也不曾受過累,驟然成了一縷無家可歸的幽魂,兩年不知歸處。程老爺不想怨她,也不想看到她,隻說章“別喊她娘。你走罷,離開程家。”灰狐一愣,臉色霎時到了灰敗的地步,卻也點點頭道章“等夫人好了我就走。”又道章“現在先救夫人。”程老爺看著眼前幾隻妖,問章“你們誰能救她?”他也是病急亂投醫,連大夫都想不起去請,忙忙地求助這幾個妖怪。沈玨越看他越是糊塗的不像話,他夫人今夜此劫本就是他們造成的,說是凶手也不為過,現在倒向他們來求援,這都是什麽道理——可見糊塗這種事,以為找錯人已然是極限,誰知還有更大的糊塗在後麵,真是好一個糊塗蟲許明世。忍不住道章“你該去請大夫。”旼焰一旁站著,此時上前一步章“她已血崩,等大夫趕來早已一屍兩命,隻有我能救她。”沈玨異樣地望他一眼,分明看出幾分不懷好意的影子。而程老爺看他眼神不啻神仙臨世,連忙跪下,躬身給他磕頭章“求你救救她。”他跪的那麽痛快,讓沈玨猛地怔住。他想起那個犯了許多明知是錯還為了麵子不肯認錯的許明世,除了天地君親師,他從來不會給誰下跪。這分明是兩個人。沈玨想著原來是自己異想天開,總以為轉世投胎,也還是原來那個人。旼焰伸出手,掌心向上,微微紅光閃過,手中顯現一紙文書,他道章“我可以救她們,用你的命來換。若是答應,便簽字畫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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