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頭上有十七八個花姑娘,在來找你之前,我把怡紅院留給了她們。」她望著他,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吐出,仿佛想斬絕自己所有的退路。「當時,本以為連輩子我和孩子是不用再回到那裏討生活了不過現在想想,原來我這一生注定要走上我娘的老路子,不管再怎麽翻騰,人,都是敵不過命的。」文無瑕滿眼痛楚地凝視著她,聲音喑啞得低不可聞道「原來,你以前這般苦。」她幾乎被這一句溫情的話擊潰了,緊緊咬住下唇,才勉強抑住撲進他懷裏痛哭的衝動。


    夏迎春,爭點氣,就放手吧「不苦。」她別過頭去,含淚眸光落在旁處,不願再著他一眼,故作歡快道「每天開門做生意,紅袖招香,送往迎來,夜進鬥金多痛快啊!」「別說這樣的話!」他激動地斥道:「你衛何苦連般詆毀槽蹋自己?」「那麽若要你無視我的老鴇身分,在全城百姓麵前用八人大轎,風風光先迎娶我進文府,成為你唯一的妻子,一輩子寵我愛我,疼我和孩子,絕不教我們母子倆吃一星半點的苦」夏迎春回眸凝視著他,唇邊泛起一抹苦笑。「文相爺,你能做得到嗎?」他麵色蒼白,心頭一陣急一陣緊,撕扯得苦痛難當。


    自幼深受禮教熏陶至長,皆規範教導他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規矩二字已然牢牢鑄進了他骨子裏,尤其文家諸多祖訓.「,更是他及所有文氏族人都必須嚴謹遵守,甚至不惜以性命捍衛。


    身為文家主母的第一要件便是書香名門,身家清白。


    可她卻是個……是個……「我不怪你。真的。」她含淚的眸光浮現一絲溫柔,悵然地低聲道「你也不想這樣的。」他心狠狠一撞,忍不住微顫地抬起手,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啞聲道「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得……我必須好好想一想。」她被那熟悉的撫觸電著了般,怔怔地凝視他,過了一會兒,她咬牙收束心神,猛然後退了一步。


    不,不能再寵溺下去了「文相爺,我明日就回石城去。」「不!」文無瑕想也不想地斷然拒絕,麵色變了。「你不能走。」「我隻是要回家。」她眸光悲傷落寞。「回我自己的家。」「你」他深吸一口氣,語氣軟化了下來,近乎懇求地道「你是有身孕的人,萬一路上有個什麽,又動了胎氣該如何是好?」「當初我自己一個人到得了京城,現在也能自己一個人回石城。」「可是」「你為什麽要留我?」她突然問。


    他一時怔住。


    「難道你、你舍不得我?」她屏住呼吸,疲憊落寞的目光重新亮了起來。「你心底其實也是有一點點喜歡我的,是不是?」「我沒有。」他否認得又急又快。


    夏迎春一顫,眼底的光芒瞬間消失死寂如灰了。


    看著她像是想哭,又強憋著的小臉,他胸口像是被什麽堵住了,又熱又痛又緊。


    幾乎就要不顧一切衝口而出,他對她並不是一絲感覺也無,可是理智偏又在此刻死死拉住他,阻止他說出任何一句會後悔終身的話來。


    他不能因為自己的一時衝動,便徹徹底底毀滅了他一直以來秉持信念的一切。


    他是文無瑕,當朝宰輔,也是文氏宗長,他所做的每一個決策,都肩負、象征朝廷的禮製法統,他展現出的一言一行,都需作為天下萬千文臣學子們的模範。


    自古以來,文武百官不可娶妓人為正妻,更不得與下九流營生者同婚,連早已是正統儒家所尊圭皋之一。


    他怎能娶一個老鴇為妻?


    可他進去若真與她有了私情,今日又怎能負她至此?


    「對不起,我」他內心拉扯得厲害,頭也開始劇烈地抽痛了起來,清俊容顏因痛楚而蒼白,喑啞地道,「我不能。」「不說了不說了,我不再逼你了。」她心一疼,哽咽了起來。「不喜歡我也不要緊,忘了就忘了,你你再別掛心裏去,這也不是你的錯。」原來不隻她心裏苦,他也好不到哪裏去「對不起。」她的眼淚燙痛了他的心,可是他隻能反反複複說著這三個字,其餘什麽也說不了。「我不能騙你我可以娶你為妻。對不起。」「我明白,我都明白。」她噙著淚重重點頭。


    最後,文無瑕在痛苦羞慚之下,狼狽地逃回了竹影院。


    放眼望去,這擺滿了卷宗行文的案牘,架上的百家詩書古文,一級那把靜置一畔的焦尾琴,所有平日能令他感到沉靜而滿足的-切,此時此刻再也無法撫平、鎮定他狂亂痛楚的心緒。


    這仿佛快被活生生剝了骨血的感覺,為何會如此熟悉得可怕?就像就像他過去也曾如同今日這般,狠狠地、決絕地斬去了什麽他突然打了個寒顫,記憶深處像是有什麽呼之欲出是什麽?他腦海中遺漏了的,到底是什麽……


    顛鸞倒鳳第九式戰罷初歇低歎,四肢交纏戀難分,點點輕波也貪兒。


    一連幾日,宮中有變,縱然文無瑕滿心紊亂,依然打點起十二分精神,暫且將那個日日亂他心憂的小女人及欲請太醫為他號脈等事,全都給擱了一旁,先專心替皇帝處理起紛雜宮務。


    先是先土後祭禮大典上,清皇心愛的宮女阮阿童「衝撞」了身懷有孕的詩貴妃,以致貴妃痛失龍種。


    阮阿童入天牢尚未一天一夜,就被氣急敗壞的清皇「劫獄」出去,皇上要是在龍顏大怒之下,命文無瑕和禁軍總教頭範雷霆速查此事,以還阮阿童清白。


    宮中明處的禁衛軍聽命於範雷霆,暗處搜集機密的隱衛則是負責向文無瑕匯報,因此短短一個晚上,詩貴妃所有的罪證全都到了文無瑕的案上。


    而後,皇上親開三司九卿會審,在文無瑕和範雷霆所提供的確鑿鐵證之下,詩貴妃殺子誣人,謀害皇嗣,陰毒嫁禍,數樁大罪井發,按萬年王朝皇律,判三尺白綾了結,其宮中內侍婢女杖責五十,逐出宮外,詩貴妃之父舉家流放三千裏,終身不得還京。


    文無瑕這邊方處理玩這亂糟糟的宮鬥,可一轉眼,清皇哪兒又出大事了,原在皇上寢殿養病的宮女阮阿童不見了。


    皇上聞訊吐血暈厥,三天三夜未醒,朝政和宮內亂成了-團。


    他原就極忙,每每到深夜才能返回相府,如今皇上一病倒,要是內外交煎,他必須穩住朝政宮務軍事,忙得焦頭爛額,現下也隻能趕在上朝前的短短晨光,匆匆召小箋來詢日幾句。


    「她這幾日好些了嗎?還有說要回石城嗎?」小箋看著自家清瘦了一大圈,卻還是掩不住關切之色的相爺,滿口歎息。


    相爺對姑娘是真的上心了,隻可惜身分就橫阻在那兒,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撇清或消弭得了的。


    唉,要是姑娘不曾做過老鴇就好了,哪怕隻是個婢女或是村姑,也是身家清白,或許相爺今日也就不必那麽煎熬為難。


    「姑娘近日都好,雖然把包袱抖整理了,可有婢子守著,是絕對不會教姑娘衝動離去的。」她隻得揀幾句令他能安心的話說。


    可文無瑕仍舊聽出了話中的玄機,心情沉鬱凝重,低歎一聲。r多照顧她些,待我忙完了這陣子再說。還有,絕不能讓她就這樣走。」「是,婢子知道。」文無瑕著一身白色雲輔官袍,麵色清鬱,想再說些什麽,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靜靜地上朝去了。


    小箋回到鬆風院,忍不住覷了空便說了方才的事。


    「姑娘,其實相爺待你是好的。隻是他的身分就擺在郡兒,他心裏也不好受。」「我知道,相爺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夏迎春默默縫著荷包,盡管指尖多了無數紅點,荷包也縫得有些歪斜不甚好看,可是她依然一針一線地堅持下去。


    願賭服輸,這也是她想留給他的,最後一點點念想她以前從不曾親手為他做些什麽佩戴之物,因為覺得自己能撐起一家怡紅院實乃大大的了不起,反觀那些隻會琴棋書畫,女紅繡花的姑娘家個個酸不可言,沒有一丁點骨氣,都是些唯有攀附著男人才活得下去的菟絲花,所以她對於這些閨中繡物是怎麽也瞧不上的。


    可她口口聲聲說看不起一幹名門閨秀,自己內心深處卻很明自,因出身的緣故,她時時害怕低人一等,教人看輕,她也嫉妒她們憑什麽可以閨中少女不知愁,而她自十五歲起,就得麵對喪母,獨力扛起一家青樓的興衰,麵對一屋子的牛鬼蛇神。


    就連當初救了他之後,她也沒有半點姑娘家的自覺,繡花做菜樣樣不會,反而是他在病好後,慢慢地接過手,細心照顧她的一切,讓她感覺到了什麽是家的溫暖,有人愛著、寵著是什麽樣的美好滋味。


    可她現在才知道,她以前太貪,太自以為是,也做得太少,許是因為這樣,老天才收回她所有的福分,讓守諾忘了她。


    她隻貪婪地想要抓住自己的幸福,卻從不曾想過,那是不是也是他想要的?


    他已經給了她生命中最幸福的三個月,隻是造化弄人,教他將她忘得一幹二淨,那麽她也該知道緣分散了便是散了的道理,又怎能死氣白賴地巴著他不放,拚命叫他負責?


    他真的已經待她很好、很好了,就算不記得她是誰,依然安排她在相府住下,以禮相待,讓她好吃好穿,還有婢女服侍。


    麵對一個幾乎是毀了他大半名聲的「陌生人」,他依然不曾傷害過她一絲半毫。


    雖然他大可以翻臉不認人,這世上也絕不會有一個人說他錯。


    然而這些時日來,他已經為她做了太多太多,現在,也該換她為他做點什麽了。


    待縫好了這隻荷包,她就會回家,還給他原本寧靜平和的生活。


    「相爺最近瘦了很多,飯也沒怎麽吃,每天睡不到一個時辰。」小蔓歎了口氣。「聽說宮裏出大事了,所以很多事都落在相爺肩上,唉,真怕再連樣下去,相爺的身子會受不住。」夏迎春心一痛,手中的針又是一個不穩,幾乎戳傷了指尖。


    「相爺今天氣色看起來也好差,剛剛又是忙趕著上朝去了。」「譚伯應該有命人準備些滋補強身的補品給相爺用吧。」她已經沒有了關心他的資格和借口,縱然滿心焦慮記掛,卻也隻能強作輕描淡寫地道。


    「相爺不吃。」「為什麽不吃?」她忘形地衝口而出。


    i說沒胃口。」「那也不能-」她神色又急又痛,咬著下唇,半晌後隻是深深歎一口氣,默然不語。


    她不是他的誰,也不是相府的正經主子,又能叮嚀什麽、關心什麽?


    「如果姑娘勸勸的話,或許相爺會聽。」夏迎春抬眼看向小箋,澀然一笑。「不怕我又賊心不死,繼續纏著相爺了嗎?」「姑娘」小箋臉色一白,接著羞愧地紅了眼。「對不起。」「沒有怪你的意思,而是現在我已經明白,我和相爺是不可能了,所以我又哪來的資格和臉麵到相爺跟前勸些什麽?」如果不是荷包還未做完,她已經動身離開相府,出發回石城了。


    「姑娘」「你過來幫我看看眼,這幾針是不是縫錯了?」她轉移話題,不願再多說。


    小箋心裏難過不已,不知道事情最後會弄成連樣,姑娘傷心,相爺痛苦,就連府裏的氣氛都像是古墓一般,沉悶僵窒,大家都不會笑了。


    要是當初她不要多嘴,不要勸姑娘認清什麽現實,是不是姑娘還是如同一開始那樣燦爛張揚,渾身活力,攪得府裏每天熱鬧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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