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連一刻,小箋突然覺得千金又怎麽樣?老鴇又怎麽樣?人要是活得不開心,身分又能頂什麽用?


    就像相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卻越來越不見快樂。


    當天深夜,竹影院內依然燭光明亮,文無瑕依然伏在案前,振筆疾書。


    夏迎春在竹影院外徘徊了很久,始終無法真正下定決心走進去。


    她要說什麽?她能說什麽?還有,他會願意見她嗎?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小瓷罐,這是石城那個老大夫的家傳良藥,用忘憂草和月季花、香浴草、菖蒲等花藥草製成的香膏,具有安神舒眠的神效。


    她不知道該吃什麽比較滋補,也沒有什麽好手藝可以幫他補補身子,可是她希望他最少也要能睡個好覺。


    隻要人休息好了,神清氣爽,自然胃口也會好起來的。


    她本想著交給小箋拿給他便好,可是又怕小箋胡思亂想,誤以為她又起了什麽旁的心思,幾經思量,隻得作罷。


    夏迎春深渾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走跨進竹影院,一手扶著大肚子在緊閉的門前蹲了下來,將那隻瓷罐壓在一張寫了用法的紙箋上,置於門縫處。


    這樣他一開門,就會踢著了香膏,也就會知道該怎麽用了。


    她屏住呼吸,慢慢撐地站起來,揉了揉滾圓的肚子,小心翼翼轉過身的當兒,驀地,門呀地輕開了。


    「嚇」她猛然回頭,瞥見他的身影不由一驚。


    「小心」文無瑕見她嚇得往後退,倒抽了口冷氣,急忙伸臂環住了她。


    夏迎春餘悸猶存地靠在他溫暖的胸膛前,聽著那又快又重的心跳,自己也是心跳如擂鼓。


    他的味道,一如往常那般地清新醇厚好聞,幹淨得像雨後的碧綠竹葉。


    下一刻,她悚然一驚地回神過來,用力掙離他的懷抱。


    文無瑕懷裏一空,溫柔的眸光一黯,深深悵然失落了起來。


    她現在視他為毒蛇猛獸了嗎?


    「我、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你的。」她目光低垂看著腳下。


    「我不覺得被打擾了。」他溫和地看著她,沙啞地道。


    「那個……聽說相爺近日很忙,胃口不大好,睡得也少。」她越說越小聲,頭也越垂越低了。


    她幾乎可以聽見他心底想說什麽又與你何幹?


    「我呃,令你擔心了。」沒料想他語調卻是輕快上揚,幾乎有一絲掩不住的歡喜。「其買也沒什麽的,就是忙了點,其他都好。倒是你,好像又瘦了。」夏迎春心下一暖,抬起頭,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有嗎?我覺得最近喝的補湯太多,衛圓了一圈。」「豐潤些好,你是一人吃兩人補,本就該多吃點兒。」他目光憐惜地看著她。


    「謝謝。」她臉紅了紅,難得地羞澀別扭了起來。「你、你也是。」「一人吃兩人補嗎?」他微笑。


    「哈!」她一怔,隨即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已經許久不見你笑了,」他眼神愉悅溫暖,難抑心中的喜悅,「你笑起來真好看。」她臉蛋瞬間紅得像榴火一般,偏生今晚月亮又圓,教人看得清清楚楚。


    「還、還好啦!」她有些結巴,哪還有昔日怡紅院老鴇八麵玲瓏,嘴上犖黃不忌的「風範」他輕笑起來,「如此謙虛,倒不像我熟悉的那個夏姑娘了。」「我瞧你心情很好呀,哪有小箋說的胃口不佳,精神不濟,一副快被公事榨幹了的模樣?」她咕噥。


    「你關心我?」他看起來像是在傻笑。


    夏迎春心又是一跳,害怕不爭氣的心跳得越發厲害,趕緊顧左右而言他。「我是想我白吃白喝了這麽久,沒做點什麽貢獻也太說不過去了,可我會的那些你也用不上,所以……反正這裏有罐香膏,抹點在太陽穴和肩頸上接揉一會兒,你就會很好睡的。」「香膏?」文無瑕有些受寵若驚,卻見她兩手空空,不由得眨了眨眼。「在哪裏?」「地上。」她指指他腳下。


    他目光隨著她的手指落於地麵,忍不住笑了,彎腰拾起。「謝謝你。可為什麽不直接敲門拿給我?」「覺得沒必要。」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遠離他,不想再破功,再累及他和自己了。


    「夏姑娘」「總之,你記著睡前抹點。」她低聲道:「再天大地大的事兒,也總得吃飽睡好才有精神辦得俐索,要是為此忙壞了身子多不值。」文無瑕心頭一片溫暖,這些時日來的煩亂忙碌,全因她這三兩句關懷言語而冰銷雪融。


    「謝謝你,我會好好用的。」他真摯而溫柔地輕道。


    「嗯。」她彷佛也感覺到四周氛圍變得有些異樣,卻不敢再多想,急急轉身就要離去。「那我回去了。」「夏姑娘。」文無瑕衝動地喚道。


    她驀然回頭,在月光下,小臉酡紅籽緋如初綻薔薇,他的心霎時漏跳了一拍。


    「你早點歇下吧。」她小小聲道。


    「好。」他仿佛著了魔般,清俊臉龐有些癡然,恍如置身在夢中,呆呆地點了點頭。


    夏迎春有些遲疑地對他綻放一個溫暖燦爛的笑容,像是他的回答令她很滿足,很快樂。


    然後,她就高高興興地踏著月色走了。


    就好似他剛剛不隻是跟她說了一個「好」,而是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禮物。


    文無瑕恍恍惚惚地佇立在夜色底下,良久無法回神顛鸞倒鳳第十式懶臥花叢間,褪衣兒剝啄,冰肌煨骨依不舍。


    後來,文無瑕果然精神奕奕了許多,雖然事情仍多仍雜仍亂,他依然一襲白衣,翩然從容若清風明月,成為近日朝政內廷紛紛亂亂中的一隻定海神針。


    皇帝玄清風也終於自心愛姑娘離開的痛苦中清醒過來,下奪兵分多路,一方麵速速追查宮女阮阿童下落,另一方麵為她采煉續命靈丹。


    就這樣,待諸事稍定之後,已是半個月過後了。


    連天晌午,下了朝之後,文無瑕帶著一盒房紹家娘子推薦的「孕婦必吃」青梅酥,愉快下了轎,腳下輕快地往鬆風院方向走去。


    譚伯迎了上來,臉上滿布許久不見的慌亂焦慮。


    「相爺,您可回來了。大事不好了。」文無瑕清雅俊容笑意微微,打趣道:「怎麽,廚娘又對譚伯你逼婚了不成?」「不是不是,是迎春姑娘走了!」譚伯急得一頭汗。


    「誰走了?」他臉上笑容瞬間僵住,心狠狠一撞。


    「迎春姑娘。」啪地一聲,他手上的青梅酥墜然落地,跌了個粉碎。


    「相爺,老奴該死啊,明明都叮囑了看門的小子們要特別注意的,可沒想到一大早,小箋就哭著跑來說迎春姑娘不見了,雖然大件的箱籠行李都在,細軟包袱卻不翼而飛,想是她怕動靜太大走不了,所以隻草草收拾了點東西就離開相府了。」譚伯接下來的話在他耳邊化為嗡嗡然模糊成一片,文無瑕麵色白得像紙,修長挺拔如竹的身形瞬間像被霜打蔫了般,頹然地垮了下來。


    她走了。


    「為什麽?這陣子不都還好好的嗎?她答應過,不會那麽快走的。」他喃喃自語,神情有些連茫。


    「相爺要追嗎?」譚伯吞吞吐吐,遲疑再三地開口,心底矛盾不已。


    他不想相爺和迎春姑娘再糾纏下去,可心裏也明白迎春姑娘是個好女子,而且相爺對她也不是沒有情意。唉,事到如今一團亂,真不知應該怎麽辦才好了良久後,一個幹枯沙啞的嗓音低低響起。


    「不追。」「相爺?」譚伯一愣。


    「不是派人追。」他閉上眼睛,臉色依然蒼白,聲音疲憊得似再無絲毫力氣。


    「譚伯,讓相府裏身手最好的護衛立刻出發,趕上之後,隱於暗處保護她,不得有誤。」譚伯驚訝地張大了嘴,半天反應不過來。「您不把迎春姑娘接回府裏嗎?」「譚伯,我能嗎?」他神情憂傷,低聲反問。


    譚伯頓時啞口無言。


    「我不能娶她,不能給她任何承諾,她憑什麽無名無分地跟我回來?」他澀澀地苦笑,自嘲道「今日若換成是我,我也不願。」譚伯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可歎世情如此,可恨人言可畏。身分越高,影響越大,越無法喜怒由心,任意而為。


    「譚伯,下去布置人手吧。」他眉眼間掩不住深深寂寥,疲倦地揮了揮手。


    「相爺,您放心,老奴定會讓人護得迎春姑娘周全,絕不會再教相爺失望的」譚伯一抱拳,慨然有力地道。


    文無瑕點點頭,怔怔地佇立在原地,像是一時間再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或是該往哪個方向行去。


    過了很久,他才想起自己應該到鬆風院看看,心底隱約抱持著一絲小小的希望也許她還在,也許她沒走,也許丫鬟們弄錯了,她隻是出相府遛了一圈,也許過會兒就回來了。


    他腳下每走一步都虛浮得恍若踩在棉花上,直到來到鬆風院,屋裏仍殘留著她身上的脂粉香,有點豔,有點甜,卻是越來越淡了。


    文無瑕心下緊緊一抽,像是被什麽狠狠掐住,痛得幾乎窒息。


    他長長吐息了幾次,這才稍微鬆開了一絲呼吸,強迫自己維持冷靜。


    果然她的箱籠都還在,卻不多,隻是略裝了夏冬幾色衣物,妝台上不見她的小首飾盒,卻留了某樣物件在上頭。


    他走近妝台,目光緊盯看上麵那個縫得有些簡單,甚至是有一點點醜的青色荷包。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動也不敢動,甚至不敢抬手觸碰那隻荷包,像是碰著了它,證實了它的存在,就象征她真的走了,隻留給他當初她「願賭服輸」的彩頭。


    他修長大手緊握成事,用力之大,指尖幾乎深陷入掌心內。


    她真的走了。


    「好醜的荷包。」他終於拿起那隻青色荷包,看著上頭粗陋的縫線,繡得歪七扭八的一株蘭革,喃喃道「不是說要繡上小篆給我嗎?就知道她大字也不識幾個,又懶得問人,就想這樣胡混過去了。」說是這樣說,他卻是萬分珍惜地輕輕撫摸看上頭繡的蘭草、荷包縫線的邊緣、束口的絡子,突地,感覺到指尖像是捏到了荷包裏的什麽,他急急地打開荷包,在取出了折得小小四方的眼熟帕子後,不禁呆住了。


    雖然有些舊了,可他一眼就認出這是他的帕子,因為這是文家蠶廠的天絲蠶料子,四邊雲紋織法,甚至是帕子角落繡的那個「文」字,也都是出自文府針線坊才有的獨門隱線繡工。


    她為什麽有這個?


    霎時,像是鍵一道驚天絡雷重重擊中,他腦際一陣轟轟然,震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難道難道小春,你瞧上頭的「文」字,難道這便是我的姓嗎?隻可惜隻有姓,沒有名。


    小春,你別難過,我沒有名字也不要緊的,以後……以後你就叫我「守諾」吧,因為窩要牢牢守住對你的承諾,一輩子照顧你,待你好,永遠都不會舍下你。


    小春,它是我身上唯一的東西,你好好留著,當是念想,也是憑據,你千萬、千萬等我回來相聚。


    小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隱隱約約間,像是腦海深處有什麽終於掙脫了重重的壓抑禁箍,破霧而出。


    文無瑕睜大了眼,整個人僵住了。這聲音為什麽如此熟悉,熟悉得就像是從他的喉頭逸出的隻字詞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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