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共進晚餐,她異常地沉默,他體諒她身體不舒服,要她早些去床上躺著歇息,她竟似如蒙大赦,立即轉身回自己房間。


    他不免有些失望,今天他生日,又是夫妻倆小別重逢,原本想和她多聊聊的,喝喝小酒、一起看dvd之類的,但見她意興闌珊,他也不好相強。


    等到打開冰箱,發現她親手做的蛋糕,他情緒驀地亢奮起來,自從母親過世後,這還是初次有人想到替他過生日。


    他感激她的蕙質蘭心,可興衝衝地去敲她房門時,她卻說自己很累想睡了,門鎖亦緊緊扣住,顯然不歡迎他的闖入。


    這是他的妻嗎?在他出差前,兩人的關係明明很融洽很親密的,每晚都同床共枕,隻是短短七日,她又變回從前那個冷漠疏離的沈愛薇了嗎?


    前陣子那隻羨鴛鴦不羨仙的甜蜜生活,難道隻是他的一場春夢?


    安書雅啜著酒,也不知是酒精令他頭腦昏沈,還是回憶真的太不可信,他忽然感覺恍--心神遊走於半夢半醒之間。


    他想起前往美國出差的前幾天,接到的那通來自徽信社的電話。


    他們說,他的妻經常出入宜蘭某間安養院。


    那間老人安養院,顧名思義,收留的就是各種年邁病患,據說他的妻前去探望的便是一個失智的婦人,年約五十多歲。


    根據安養院的資料,送她前來住院的是她的女兒,趙晴。


    趙晴!


    這個名字又出現了,愛薇說趙晴是她的高中同學,但有必要一再去探望一個同學的母親嗎?兩人的友誼有那麽親嗎?


    而最令他震驚的,院方的工作人員居然指認愛薇本人就是趙晴!


    這太玄了,簡直不可思議。


    他理該熟悉的女人,最親近的枕邊人,莫非擁有雙重身分?


    得知這件莫名其妙的事實後,他不時有意無意地暗示妻子,鼓勵她對自己吐露秘密,但她像緊閉的蚌殼,就是不願坦白。


    如今她的舉止越發怪異了,令他腦海不由得浮現某種陰暗的猜想……


    不會的!不會是那樣,不可能!


    安書雅猛然甩頭,甩去腦中不受歡迎的念頭,他喝幹杯中酒,大踏步回到室內,來到餐桌前。


    桌上,她為他做的蛋糕退了冰,邊緣的奶油開始融化,刻在巧克力版上的love也逐漸變得模糊。


    他盯著那慢慢淡去的英文字母,就好似那本來熱烈的愛也於一夕之間消逸,他不明所以,胸臆橫梗著一股難言的憂鬱。


    他用指尖拈了口奶油,送進嘴裏,該是甜甜的味道,為何嚐起來會有些苦?


    安書雅凝立原地,神情木然如雕塑。


    為何他會有種哀傷的預感,他愛的那個她,已經不見了?


    他,失去了她。


    他什麽時候才要跟她攤牌?


    沈愛薇坐在副駕駛座,車窗降下,迎進涼爽的清風,她望著窗外風景,指尖有些不耐地輕敲著。


    今天周末,安書雅說要帶她去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兩人先到家裏附近的咖啡館吃過早午餐,接著他便開車載她經過海岸線,來到一所綜合醫院。


    「大學的時候,我有段時間在這裏實習。」他解釋。


    她不明白他為何帶她來這種地方,她也不關心,她隻覺得奇怪,這幾天安書雅看她的眼神明明就像是察覺到某些不對勁,怎麽遲遲不戳破呢?


    他在算計些什麽?


    對於男人,沈愛薇一向是抱持著謹慎懷疑的態度,即便是她心裏斷不了牽掛的那一個,她也難以坦然敞開心房。


    何況是安書雅。


    與他結婚近三年,她深知他不是個能輕易打發的人物,他太聰明,也有野心,很清楚如何抓住她的弱點。


    她所能做的,隻是盡量與他保持平和的關係,不管私下兩人怎麽相敬如「冰」,表麵上都要裝出模範夫妻的假象。


    他想得到醫院,想在社交界擁有一定的地位,她便配合他,這不僅是身為他妻子,也是沈家千金的本分。


    她很小的時候便明白,她的人生不能由她自己來決定,婚姻大事更可能被當成穩固家業的籌碼。


    就這麽認命了嗎?


    內心曾千百次地交戰.善與惡,乖巧或叛逆,在一次次地受傷後,她終於有了結論。


    她不要再傻傻當個受害者了,從今以後,隻能由她來傷人。


    安書雅、趙晴,都隻是她的棋子而已,每個人都是……


    沈愛薇無聲地冷笑。


    安書雅也不知是否警覺到她惡意的心思,瞥望她一眼,雙手俐落地旋動方向盤,轉個半圈,倒車卡進停車格。


    「我們進去吧!」


    他開門下車,領著她來到醫院的兒童病房,其中一間專供病童玩耍的遊戲室,此刻正有個義工阿姨親切地對孩子們說繪本故事。


    「你記得這裏嗎?」他問。


    她顰眉,疑惑不解。


    「角落那台鋼琴,你看到了嗎?」他指指室內。


    透過玻璃窗,她的確看到一架廉價的鋼琴,黑色的外表擦得晶亮。


    他望向她,眼神意味深刻。「我第一次見到你,便是在這裏。」


    她愣了愣。


    「當時你應該還在就讀高中吧?我在這裏實習,有一天偶然經過,看見你彈琴給病童聽,我還記得你彈的是莫劄特的(小星星變奏曲)。」


    她彈莫劄特?沈愛薇訝異地挑眉。


    「不記得了嗎?」他澀澀地苦笑。「我可是印象深刻呢!那天我心情很糟,很厭倦,是你的琴音撫慰了我,說也奇怪,後來我精神就振作許多了。」


    沈愛薇心念一動。「你說我在這裏彈琴?」


    「嗯。」


    「彈(小星星變奏曲)?」


    他點頭。


    她驀地笑了,笑聲尖銳而諷刺,像一把刀,毫不留情地砍向他。


    安書雅瞬間變臉,眸光黯下。「怎麽了?你為什麽這樣笑?」


    「我笑你傻啊!書雅,你真傻。」她肆意嘲弄。


    他擰眉。


    「我不彈莫劄特的。」她收住笑聲,直直盯著他,明眸清冽凝冰。「莫劄特的風格我不喜歡,太輕快了,我喜歡感情更深沉更內斂的,比如晚年的蕭邦和布拉姆斯,他們的曲目才適合我。而且我幹麽沒事來這間醫院彈琴給病童聽?我不是那麽有愛心有閑情逸致的人。」


    安書雅眉峰更聚攏了。「你的意思是,那天彈琴的人不是你?」


    「嗯哼。」


    「我不可能看錯!」


    她聳聳肩。「我沒說你看錯。」


    他沉鬱地瞪她。


    「你還不懂嗎?」她冷酷地勾唇。


    怪石嶙峋的海邊,浪濤拍岸,潮聲滾滾,天色是那種晦澀的灰,卷著濃雲,彷佛隨時會掀起一場狂風暴雨。


    這樣的場景,很適合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進行談判。


    想著,沈愛薇不禁譏諷地揚唇,可安書雅卻沒她自嘲的好心情,沉著臉色。


    「我查到你最近常去宜蘭一間老人安養院。」他單刀直入。


    她幾乎想為他鼓掌。


    不愧是她必須全神戒備的男人,她早料到他會采取行動。


    「他們說你去探望一個名叫林春晚的女士,她得了老人癡呆症。為什麽你要去探望她?院方說那是你的母親,不可能吧?」


    「你怎麽知道不可能?」她半真半假地反問。「說不定她真的是我媽媽。」


    他眯眯眸,沒表現出不合宜的驚駭。「你媽媽應該是院長夫人吧。還有,他們說送她去住院的是她的女兒,趙晴。」


    她靜默。


    「為什麽你會用這個假名?」他犀利地質問。「這是你另一個身分嗎?難道你有……雙重人格?」


    她依然不吭聲,看著他,唇畔噙著冷笑。


    這宛若輕蔑的神態激怒了安書雅,他壓抑情緒,理智飛快地運轉。「如果不是雙重人格,那麽還有一種可能性,你跟她……你跟趙晴不是同一個人!」


    她麵無表情,不見絲毫動搖,就好像這一切早在她預料當中。


    是她早早安排好的戲碼嗎?一直以來,她等待的就是攤牌的這一刻嗎?


    安書雅不覺咬牙,抬起手,撥去她耳際的發絡,露出那弧形美好的耳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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