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黑發已摻了銀絲的婦人拿著一件男子的衣袍縫縫補補,銀針往發上一梳,略停了一下,繼而又穿針引線,在抱子的袖口處繡上一朵小金菊。


    歲月靜好,無風無雲,花木幽然飄香,兩兩雀鳥在廊前覓食,好一幅天倫之樂的情景。


    「嗬嗬……娘之前不是說過韓家的女兒曾偷偷來看過你嗎?前兒個又來了,被你爹撞個正著,揶揄著說要許給你當媳婦,她大喊著「不依」,腳一跺,紅著臉跑開了。娘看她八成有這意思,心裏樂得直開花,就是女孩家臉皮薄,嘴巴跟蚌殼一樣扳不開……


    「你呀!自個兒去瞧瞧,娘不給你做主,免得你日後怨娘,不過娘還是老古板一個,等著右抱白胖孫兒,左牽一身水靈靈的小孫女,最好還有一個在地上爬,一個奶聲奶氣喊奶奶,撒嬌的趴在背上爬……」


    娘?!


    右抱孫子,左牽孫女,地上爬著一個,背上攀著一個,那是幾個娃兒?


    韓家的女兒又是誰?別給他亂牽姻緣,他心中早就有人了,那就是那就是……咦?怎麽一時間想不起她的容貌,擱在心底最深處的那朵青蓮。


    這個一直在他耳邊說話的女人是他親娘嗎?怎麽聲音不甚相似,他的娘天生是大嗓門,東邊菜園一喊,西山曬茶場聽得一清二楚,幾時有過如此催人入眠的溫柔輕嗓,讓人有了睡意。


    嗯!暖呼呼的,是午後的日頭,帶了點青草的香氣……咦,不對,他似乎有件事要做,要找一個人,她是……她是……


    曉曉?!


    竹椅上的俊秀兒郎眼皮顫了一下,在衣上繡著菊花的婦人渾然不覺,輕哼起哄小孩的小曲,一針一線繡出花的輪廓,花莖、花瓣,橘紅色花蕊。


    「老婆子,今兒個心情不錯,還哼著歌兒呢!你這張臉能笑出朵牡丹。」瞧她樂的,一個人窮開心,嗬嗬嗬地直笑。


    大老遠走來一位中年男子,一把美須垂至胸前,兩眼炯炯有神,麵色紅潤,身形壯碩,看似親和卻有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老頭子,我想兒子年紀也不小了,想給他相幾門媳婦備著,你幫我瞧瞧是哪家姑娘好,不用名門出身,隻要品行好,樣貌不算太差,乖巧孝順就好,咱們不挑人,田裏幹活的黑丫頭也成。」看得順眼就行,隻是小倆口和和美美過日子。


    「不急,多看看,多挑挑,咱們那兒俊得很,還愁找不到好娘子嗎?我看到時候換你煩惱了,一群閨女搶著嫁,咱們那扇門得改大些,免得被她們撞破了。」蕭敬天哄著妻子,把她逗得樂不可支。


    「嗬嗬……別說得我這心頭嚇的,真要一屋子媳婦恐怕要吵翻天了,到時咱們倆可要包袱拎著先溜了,讓兒子去頭大。」想到房舍擠滿女人,一個老太爺、一個老太婆無處可躲的窘況,她揚高的嘴角久久降不下來。


    他也嚇得一身汗呀!明明上一刻還在淮南王府裏,怎麽突然間多出一對爹娘,聽他倆的對話似是一般百姓,而他成了老夫妻的兒子?


    他還在唐朝嗎?抑或是飄到別的朝代?他的曉曉是否平安脫困,在兩人相約之處等候?


    心裏急得發愁的蕭墨竹隻覺得被困住了,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耳朵聽得見人的交談聲,身體能感覺到冷暖,熟悉的茶香味盡在鼻間,五感皆通並無阻塞,唯有身子動不了。


    難道這是另一個楚天仰,供他魂魄停留的軀體,得靠另一名女子衝喜才能恢複?


    不,他不相信命運會這般捉弄人,他要拚一拚看能否自行清醒,不能讓曉曉遭遇過的事再發生一次,即使不愛,他也辜負不起其他女子。


    微微的汗滲出俊逸男子額頭,沒人曉得沉靜不語的他正在為自己的將來奮鬥,意念堅定的想突破重重黑霧。


    「日頭大了,該歇一會了吧!這件袍子明天再繡另一邊袖子,咱們哪兒這陣子還穿不著,你慢慢繡出千歲菊,別給累著了。」蕭敬天體貼地扶起妻子,替她揉按坐久發麻的小腿。


    蕭家是殷實的人家,世代以茶為主業,種茶、製茶、買賣茶葉,祖上留下的基業是一座茶園,足以製出上萬斤春茶,供自家茶行銷售,獲利頗豐,而漸漸發展如今擁有的茶園、茶行均不隻一處。


    雖說是富有茶商,但和京城大戶比起來算是小康。


    比起家產,為人稱道的是蕭家男子隻娶一妻,不納妾也無通房,子辟雖少,可夫妻和樂,從沒聽過有人薄待妻子,恩愛逾恒,少有爭執。


    而蕭敬天對發妻的愛憐更是有目共睹,即使膝下隻有一名形同廢人的兒子,但從未想過休妻男娶,或是另置外室,照樣愛若珍寶,給予無微不至的嗬護。


    「……不是……那……」他叫蕭墨竹,不是他們的兒子。


    剛要起身的朱玉娘怔了一下,眼神微露疑惑,「夫君,你有沒有聽見什麽聲音?」嗚嗚嗚的,好像幼貓叫聲。


    「哪有什麽聲音,我看你是老骨頭耳朵也不靈光聽錯了,要多動動呀,不要整天貪懶隻想陪著兒子。」自從過世了以後,她將這個「兒子」視同寄托,每日不陪他說上一、兩個時辰就不安心。


    「呿!你才一把老骨頭,我還健康得很,上山采茶你手腳還沒我俐落呢!」她年輕時是山上最美麗的采茶姑娘,一身采茶功夫沒人及得上她。


    「好好好,是我說錯了,罰為夫的晚上替你洗腳。阿福,把少爺背進屋裏,他都流汗了,別吹了風受涼。」安撫了妻子,蕭敬天沒忘了竹椅上的兒子。


    「是的,老爺,老奴不會摔著少爺……」四十歲上下的精壯漢子才一蹲下身欲背起他家少爺,便感覺衫子似被扯了一下,他低頭一看,立即驚訝地瞪大眼,「老……老爺,少爺他……他……」


    「老爺沒那麽老,不用結結巴巴的喊老老爺。」蕭敬天打趣著。


    「不是老爺……呃!老奴是說老爺不是哎!老奴嘴笨,說不清楚。」蕭福越急越亂,舌頭打結,目前後連想說什麽都弄不清楚。


    「慢慢說,不用急,老爺什麽都缺就是不缺耐性。」他自我調侃,好化解下人的緊張。


    蕭福吸了口氣,眼睛盯著抓住衣衫的手。「少爺的手動了,他……」


    「等等,你說什麽,少爺他怎麽了?」一向淡定的蕭敬天臉色一變,追問著。


    「老爺你看,少爺他抓著我呢!」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情形,老天開眼了!


    「什麽,誰抓著你……天……天哪!哪兒真的動了,他……他有知覺了……」朱玉娘驚喜得眼裏噙滿淚,緊抓著丈夫手臂。


    「……渴……」


    「噢!他說話了,他說話了,我看見他唇蠕動了……」朱玉娘淚流滿麵。菩薩、玉皇大帝,多謝你們又賜我一個兒子,老婆子不怕無人送終了。


    同樣激動的蕭敬天頻點頭,眼中出現可疑淚光。「他好像說他渴了,阿福,快背進去,待會請個大夫來瞧瞧,秀兒呢?快拿參湯來,給少爺補補氣。」


    宛如活死人似的蕭家少爺病重,隻剩一口氣苟延殘喘著,平時像死人一樣動也不動,穿衣、淨身、吃食全由旁人照料,人雖活著卻猶如死了。


    其實大家不抱希望,隻等著他斷氣的一天,唯有蕭家夫婦相信他一定會醒來,買了三、四個仆傭就為了照顧他一人。


    沒想到他非但沒死,如今還有清醒的跡象,還能將左手握成拳,大夥兒見了是既歡喜又慌張,手忙腳亂地將人背進屋內,讓他躺在特意請人做的竹床上。


    大夫說,病人無法自行翻身,躺久了易生褥瘡,以竹子編成的床有縫隙,較為透氣,不易產生潰爛。


    「水……」他的聲音怎麽這麽粗啞,喉嚨好幹。


    「好,不急,娘喂你喝水,你慢慢喝……」喝進去了,他聽見她說的話。


    「娘……」她不是他的娘親,她認錯人了。


    一聽他喊娘,朱玉娘熱淚盈眶,捂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是娘沒錯,我的乖兒,娘在這裏。」


    漆黑如墨的眼吃力地睜開,不太有神采的看向眼前晃動的人影,「我不是……不是琅兒……」


    「那你記得你是誰嗎?」較為冷靜的蕭敬天趨前一問,厚實手掌握住他稍嫌單薄的手。


    「我墨竹,我姓蕭,蕭墨竹。」一說完他頓覺無力,喘了幾下才稍微恢複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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