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當頭一記重錘,秦嘉禮被砸了個頭暈目眩,渾身的血液都衝進了腦裏。“出、大、醜、了!”他心想。李副官也倒大黴了。這些年來,他小心翼翼地琢磨秦嘉禮,小心翼翼地伺候秦嘉禮,不要臉皮,也不要尊嚴。他不求飛黃,不求騰達,隻求以後老了能有個體麵的去處,故而一直把秦嘉禮當成祖宗奉養,盡量不去觸這位祖宗的黴頭,沒想到黴頭他不去觸,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他不就是看秦嘉禮中午腰疼得厲害,想討個好兒,夜深的時候幫忙按按麽,誰知道會撞見這麽大的秘密啊!第二十章 李副官牙關打顫,冷汗唰唰地流,生怕秦嘉禮當場掏槍斃了他滅口。陀螺似的旋到了趙雪林的身邊,他攥緊了對方浴袍的邊角,語無倫次地哀鳴道:“趙、趙師長……您看這、這可如何是好呀!我到司令的房間來,絕沒有壞心啊!我什麽樣的人,您最清楚,我對秦司令的心,那您是知道的,我絕不是有意——”話音未落,他被秦司令劈頭扔了一隻拖鞋:“你有冤可以和我申!你跟他嚎個不停算什麽?當老子死了嗎!”拖鞋毛茸茸的,是軟底子,打人不疼。李副官的臉卻一下子白了,他知道,秦司令隻有在氣到極點的時候,才會亂扔東西。秦嘉禮的確是氣極了,氣得眼角發紅、胸膛起伏。把另一隻拖鞋也扔了過去,他還是覺得不夠過癮、不夠得勁,兩條大長腿往床下一掃,他正要穿了鞋,親自去毆打李副官解解氣,忽然間傻了眼——拖鞋都被他扔了,沒鞋穿了。李副官見狀,立馬拎起鞋,弓著身跑過去要給他穿上,結果被他一腳蹬了個底朝天:“滾,不用你!”李副官隻好用哀求的目光望向趙雪林:“師座……”趙雪林頓了一下,放下抱在胸前的雙臂,走到秦嘉禮的身邊單膝跪下,伸手握住了他的赤腳。秦嘉禮的腳不小,趾頭飽滿,骨節分明,不過腳掌倒是生得豐潤粉嫩——攤開五指那麽一握,幾乎能感到緊繃而彈性的肉在手心裏跳了一跳。秦嘉禮看他握著自己的腳丫出神,有些惱羞——惱,就不多說了,他一直都挺惱的;羞是因為腳趾、腳背、腳踝上,還留有對方的咬痕牙印。恨恨地剜了趙雪林一眼,他嘀咕道:“看什麽看,都怪你!”趙雪林垂頭吻了一下他的腳尖:“嗯,怪我。”一旁的李副官瞬間汗毛倒豎,心想這二位到底是不拿他當外人呢,還是不拿他當活人,怎麽當著他的麵就大大方方地親上了啊!李副官駭然,李副官惶恐,李副官迷茫……李副官心潮起伏,心髒怦怦直跳。這一晚,注定是一個不平靜的夜晚。當天晚上,李副官的思緒和經曆究竟有多麽跌宕,無人能領會。總而言之,第二天門房見著他的時候,嚇了一大跳:“喲,副官大爺,昨晚上出什麽大事了呀,您老眼睛怎麽青成這樣?”李副官隻要不麵對秦嘉禮,那還是挺威風的一位人物。抬手理了理川綢襯衫的領子,他沉著臉拔腿往外走,且走且答:“關你鳥事!”李副官下山進市區另尋住處去了。雖說秦司令並未表現出要殺人滅口的傾向,但李副官心下惴惴,總覺得這秦公館已不再安全,至少已不能再保證他的生命安全——萬一某天那兩人鬧掰了,而他身為唯一知情者,豈不是成了一個活靶子?況且,李副官料想他們是長久不了。畢竟秦司令的人生理想,始終是傳宗接代;倘若有一天,秦司令實現理想,組建了一個正常的家庭,屆時趙師長該如何自處,和他的妻兒住在一起嗎?顯然不太可能。李副官思及至此,雇了一輛人力車,搖搖晃晃地去租房子不提;隻說另一邊,秦嘉禮前呼後擁的,也乘坐滑竿下了山。他排場很大,屁股後綴了一串荷槍實彈的衛隊不說,就連抬滑竿的人數,都平白無故地翻了三倍——前麵兩個,後麵兩個,至於多出來的那兩個,一個給他撐傘打扇,一個給他端茶捶背;各司其職,秩序井然。饒是如此霸道之做派,他依然長久地虎著一張臉;搞得周圍人緊張無比,擔心他會冷不防地尥蹶子。秦嘉禮不知道自己在他人的眼中已經與驢無異。他蹺著腿躺在竹椅上,覺著最近這兩天,自己是特別不走運。昨晚,李副官退下之後,他表麵一副雨過天晴、不予計較的模樣,實際上因為剛出了大醜,心情處於一個頗沮喪的狀態,很需要趙雪林來哄一哄。不管哄的內容是什麽,是哄就行。哪知趙雪林對他的沮喪視而不見,擦幹了濕頭發,就打算睡覺了。一時間,他是極其地不滿。手腳並用地勒緊了趙雪林的腰,他的鼻尖熱烘烘地在趙雪林的頸窩裏蹭來蹭去:“睡什麽睡,不準睡。”趙雪林微眯著眼睛,單手撐著額頭,似乎很困:“遇之,別鬧。”秦嘉禮自認為是一位成熟且富有魅力的男性,絕不可能鬧,故而滿臉莫名其妙地答道:“放你娘的臭狗屁,我才沒鬧。”趙雪林隻能歎氣。“我問你,我跟李副官說的話,你聽見了嗎?”“聽見了。”“那你沒什麽要說的嗎?”趙雪林看著他,眼神迷蒙,看來是真困了:“遇之,我這幾日都在監工,若是讓你感到冷落了,還望你原諒我,不要生氣。”說著,他微閉上眼,反手扣住秦嘉禮的手腕送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我愛你。”說完,他目光一鈍,臉龐一側陷進柔軟的枕頭裏,直接昏睡了過去。留下秦嘉禮挑著眉毛,琢磨著他這句話,一個人一會兒麵紅耳赤,一會兒得意洋洋。當晚的矛盾算是揭過了,然而一大早,又產生了新的不愉快,原因是親熱到一半,趙雪林忽然被一通緊急電話叫走了。因為山上各項設施都偏於簡陋,一向禁止接聽軍務相關的電話。而這通電話不管不顧地打到了秦公館,可見是非常之緊急,並且走投無路了。秦嘉禮對這通電話沒意見,對趙雪林的離去也沒意見,垂頭喪氣地吃了一頓早飯,他的情緒其實挺平和,沒有生氣,也沒有不悅,隻是覺得自己有點倒黴。剛好此時,楊三邀請他下山玩樂一番。他心想,待在山上也無事可做,索性就跟著一起下山了。男人的玩樂繞來繞去,繞不開“醇酒婦人”四個字。酒店的包廂裏,楊三仿佛是有求於他,竟然下了血本,把先前死活不肯放手的姨太候選人——小杏,送到了他的身邊。小杏做了很正式的西洋打扮,穿著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擺裙,頭戴一頂郵船似的寬簷帽,黑網紗影影綽綽地掩住了她的眉眼,隻露出一張線條分明的飽滿紅唇。這樣的裝束,就算在頂摩登的上海租界,也未必能常看見。楊三胸有成竹地一笑,認定秦嘉禮會為了小杏神魂顛倒。沒想到秦嘉禮不僅沒有神魂顛倒,連眼珠子都懶得轉動一下,似乎是對摩到登峰造極的小杏毫無興趣:“有事說事,別給老子整這一套。”楊三賠笑兩聲,同時暗暗驚訝秦嘉禮的洗心革麵:“是這樣的,前些日子,我在馬委員的公寓裏結識了一位商人,這位商人先生呢,有錢也有貨,就是沒有門路弄到重慶來。遇之你知道,現在時局頗緊張,要是沒點兒名義,重慶還真不好進進出出,所以他就拜托我……”說到這裏,他再次賠笑了兩聲,搓手望向了秦嘉禮。一望之下,他再次一驚,因為不知不覺間,秦嘉禮臉上的神色盡數消失了,一雙波光瀲灩的桃花眼,正十分冷淡地看著他。他心裏當即一陣亂跳:“遇之不要誤會,這名義當然不是白給,那位先生說了,他能分你這個數兒……”秦嘉禮一揚手打斷了他的比劃:“打住,我不缺錢。我隻是好奇,名義而已,新聞界運動一下多得是,怎麽就偏偏找上了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