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此時已回了軍中,何丞相隻好自己梗著脖子跟宣帝爭執:“謝仁是男子,豈能與太妃住在一起?宮中女子也盡屬陛下,若叫外臣住在宮中,臣恐於後宮清譽不利……”君臣一方漫天要價,一方坐地還錢,終於勉強達成一致,要把謝仁接到京中,暫住在從前的臨川王府。至於入不入宮,則要看他是男是女,連德行容止眾臣都不敢要求了。當然,他的阿仁聰慧美貌、溫柔解語,宣帝心裏是有底的,不然也不至於念念不忘了半輩子。敲定了謝仁入宮之事,宣帝就又想起鳳玄來。鳳家世居曲阜,不比謝家那麽遠,若傳信傳得快,不幾天應當就能入京。他便換了副麵孔,溫和地問鳳景:“鳳禦史寫信回去給令弟了麽?叫他進京來給朕看看,朕再安排他去讀書或是做些事吧。”鳳景差點又吐了血,哆哆嗦嗦地答道:“臣已寫信回家叫鳳玄入京……陛下,舍弟愚鈍,不堪侍奉聖主……”宣帝愛屋及烏,格外和顏悅色地撫慰道:“朕見伯夷而知叔齊,有兄如此,鳳玄才具可知,哪裏不堪入朝?禦史也太小心了。”立後之事一朝敲定,宣帝心中也是大喜過望,連叫眾臣送女入宮的事都忘了,興衝衝就下了朝。家裏有待嫁女兒、孫女的大臣都撂下半顆心,趁著不必跪宮門,連忙親自找同僚攀談,要給女兒定下個正經的親事。不管那謝仁入不入得了宮,封不封得成後,自家千嬌萬寵的閨女,也不能嫁給個斷袖!一時眾臣星流雲散,朝中最為為難,還無人能替他排解的,也就是以為自己家裏要出個皇妃的鳳景了。等到鳳玄入京之後,他就抱著鳳玄痛哭一場:“可憐吾家累世名門,竟遇上這樣大的禍事。不知是何人將吾弟賢名傳入宣帝耳中,看來你這回是難逃一劫了。”鳳玄平靜地撐住鳳景,由著他哭了一會兒,正容答道:“兄長信中不是說,皇上要我入宮覲見,並欲令我為聖朝效力麽?我聽此言之中並無半分狎侮之意,或恐是兄長過慮了吧。就算皇上真有此心,我也不是孌寵之輩,拒絕了就是。難道聖上就能為此殺了我?”鳳景叫他勸得收了眼淚,安慰地笑了笑:“阿玄懂事了。說來也是兄長多慮,你是我曲阜鳳家的嫡房子孫,就是皇帝要動,也要考慮考慮後果。入宮之事不急,你先四處看看風景,我明日帶你去何丞相府上,得他品題一番才好與人來往。”何丞相大名,鳳玄在家中早已聽過,能親自上門拜訪更是他多年夙願。一想到能見識這位大儒,他也就把入宮覲見的事落在了一旁,拉著鳳景問起京中人物和最近流行的論題來。鳳景打起精神來提點他,可這些日子又是吐血又是跪宮門,還時時提心吊膽,擔心弟弟一入了宮就要封皇妃,竟落下了病根,坐不了多久就不得不回房休息。鳳玄見他病體沉重,也就不肯讓他費神帶自己去見人,勸他安心休養,並保證道:“鳳玄雖是初來乍道,名聲不顯,但隻要與他們辯難一回,京中便皆要知我之名。”在家中休息過一日,鳳玄就具了拜帖,獨自往城西何丞相府中拜望。卻沒想到何丞相最近為了謝仁入京之時,成日風聲鶴唳,拉著同僚商議應對措施,不過申正不會從宮裏回來。他這一趟算做白跑,隻好沿著原路返回。回來這一趟路上漸近日中,路上賣東西的多了起來,他也就隨看隨走,漸漸路旁就不再是來時的風景。正在一處攤上看京中泥塑時,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片亂聲,還有極迅疾的馬蹄聲自遠處而來,馬上騎士隻一徑高呼:“讓開!讓開!”他順著聲音來處看去,正見到路上一個老婦躲閃不及,被嚇癱在了道中央。而那縱馬之人竟毫無勒韁之意,直奔著那老婦而來;騎士身後更跟著幾個同樣縱馬飛馳的白麵少年,口中高呼“七郎”。不知是誰家子弟,在京中竟也敢鬧市縱馬,當真是欠教訓!鳳玄雙眉一軒,把手上的東西扔下,縱身過去拉開老婦。待得那騎人馬到他麵前時,便揚手拉住韁繩,極利落地翻身跨馬,坐到那人身後,將韁繩緊緊勒住。那馬叫他勒得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周圍立時響起一片尖聳入雲的哭喊聲,細聽竟都是哭這位七郎的。鳳玄神色肅然,絕不為這些人所動,雙腿夾緊馬腹,手裏韁繩緊了幾圈,勒得馬口邊幾乎見了血痕。直到那馬平穩下來,他才略鬆了鬆韁繩,卻不下馬,反而扳過騎士肩頭,對著他說道:“鬧市縱馬,踩踏百姓什物,不論閣下是哪家子弟,都先和在下去一趟京兆府吧。”後頭那幾個騎士簇擁上來,正欲開口爭辯,被他馬上這人擺了擺手,就都靜了下來。那騎士麵上本來還有幾分驚悸之色,不一時沉穩下來,就有種清華尊貴之氣逼麵而來。他轉過頭來時鳳玄才看清,此人容貌整麗,氣質清朗疏闊,絕不似他從前所想的無知紈絝。那人回過頭來看了鳳玄一眼,正要說什麽,麵上忽然現了一片驚喜之色,失口叫道:“鳳卿!”第24章 幽會鳳玄詫異道:“閣下是何人,怎會認得我?”轉頭看到那群少年騎士圍上來,又緊緊抓著手中韁繩不放,嚴肅地說:“不論閣下是何人,也不能如此無視法紀,枉顧人命!”鳳卿的性子還是這樣硬。宣帝隻覺著他這樣子親切可愛,微微一笑,心中欣慰之情簡直要滿溢出來了。這次相逢實在有些意外,鳳玄自然也不認得他了,但在宣帝看來,眼前的鳳玄仍是那個他親手拔擢,如同子侄一般養大的愛卿。雖然鳳玄隻小宣帝不到半歲,可自他入朝到後來派入軍中,再到對朱煊之戰,以及後來的南征北伐,幾乎都是宣帝手把手教導提拔。就是宣帝真有了兒子,在他身上用的工夫,怕都不會有當初對鳳玄那樣盡心。朱煊畢竟曾反叛過,宣帝時時想到他都提著幾分心,甚至帶著攏絡討好之意,隻怕他重蹈前世覆轍。淳於嘉再好,也是個文臣,性子又還需再磨磨。唯有鳳玄正直忠誠,軍事上天份又極高,有他在身邊,宣帝可說才是真有了底氣。他知道鳳玄脾氣硬直,目下無塵,於是主動認錯:“我有事要去城外,心裏急了一些,鳳……鳳郎莫怪。不過我平生運氣極好,凡是要出事時,一定會有人出來救場,方才鳳郎不就替我救了那位老人家麽?”這份歪理他說得無比自然,就連鳳玄都差點被他帶得信了,虧得腦子中途又轉了過來,皺眉歎了一聲:“若方才我沒過來,隻怕你就是傷了人逃走,也無人能阻攔。既然眼下我碰到此事,自然不能讓你這麽離開。”他雙手一抖韁繩,就要打馬回頭,去京兆府所在。宣帝緊緊拉住韁繩道:“我今日有急事,日中之前定要趕到城外見一個人。鳳郎且隨我家仆役回去,待我見過她後再說此事。”鳳玄堅執不肯,周圍那些內侍也圍了上來勸道:“七郎快隨我們回去吧,哪能這麽就出城。”宣帝看幾個內侍已不著痕跡地朝他馬前攔去,將牙一咬,從靴中掏出小刀來劃斷韁繩,雙手抓緊馬鬃,在馬腹上用力一夾,催得那馬長嘶一聲,風馳電掣地奔將出去。鳳玄手上一鬆,險些從馬上栽下來。他胳膊在空中亂劃幾圈,抓著了宣帝的衣服,兩手再往前一滑,緊緊摟住宣帝腰身,才終於坐穩了。他伏在宣帝背後,急切地說道:“你膽子也太大了,這樣騎要出事的……哎,你究竟是誰家子弟,和我鳳家可相識?”宣帝全副心力都放在馭馬上,頭也不回地答道:“鳳郎不是左都禦史鳳景的堂弟?我認識你兄長,自然認得出你。至於我是何人,待你做了中書舍人,咱們在朝中常常相見,自然就認得了。”這一句“中書舍人”倒是牽動了鳳玄的心。他入京的消息還未傳出去,眼前這人竟能認出他來,還知道他將來要做中書舍人——就是兄長鳳景也隻知皇上要叫他入國子監,或者有可能授官。此人這般形貌、這般肆無忌憚、看他時的神情也親昵得不正常,還對朝中之事這樣熟悉……該不會,真如他兄長所說,今上有斷袖之癖,而這人就是宣帝看上的男後謝仁?鳳玄並未貿然開口求證,而是細細推算起了眼下京中的形勢。等他被一陣驚呼聲打斷思緒時,坐下那匹馬已縱躍到了半空,跨過攔在城門處的木欄,向城外落去。鳳玄心中又驚又急,恨不能立刻勒馬停韁。然而此時就算他有多高的騎術,也無法攔住這馬,隻能任憑宣帝縱馬闖出城外,直衝到渭水河畔。那馬雖然神駿,但疾馳至此,也漸漸慢了下來。宣帝在它左耳彈了兩下,撥馬向東走了十餘裏地,便見河邊大路下有一個小小涼亭。當中坐著個一身藏青翻領胡服的貴公子,正倚在亭柱上,信手撥彈琵琶,其聲淩淩,清越激昂。沒錯,那就是他的阿仁!宣帝心中波瀾起伏,眼前所見,漸漸和上輩子與阿仁初遇時的場景重合到了一起——上輩子他遇見阿仁還是在五年後。那時朱煊之亂初平,國家百廢待興。西戎大兵犯境時,他手下能用的隻有一個鳳玄,就連軍士也不足,隻好親自披掛出征。那天也是在渭水河畔這座長亭中遇到的阿仁,隻是當時並不知阿仁是女子,隻以為她是謝氏子弟,要投軍報國……亭中之人已抬目掠過他們這一騎,目光一轉,便覺風流無限。這樣精雕細琢般的五官,眉目間逼人的豔色,他怎麽就像瞎了一樣,把她認成了男子,直到最後她留書遠去,才發現自己一直愛護提拔的這個少年將軍是女扮男妝?派去接阿仁回京的人傳來他們入京的時間,宣帝便特地出城來相迎,就是想要像上輩子一樣,給她留下一個最好的印象。沒想到上天垂憐,今日他們相會時的場景,竟也和那天一模一樣。宣帝出神地看著亭中之人,耳邊也再聽不到滔滔浪潮和鳳玄的詢問,唯有那一聲聲宛轉清澈的琵琶聲。那時阿仁彈的是《兔罝》,他聽出她心中抱負,在亭外歌聲以相和,從此阿仁也就成了他的腹心……宣帝張口欲唱,忽然聽出一絲不對——那琵琶彈得怎麽不是“肅肅兔罝,施於中林”而是“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