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嘉終於有理由光明正大地發脾氣,站起身來犯顏直諫:“莫說鳳玄現在隻是六品中書舍人,就是三公九卿也沒有資格代批奏章,陛下對他實在是太過寵信了!此非愛之,實適足以害之。今日嘉若不來,還不知鳳玄竟能壓下朝臣奏折不報,陛下竟也聽之任之……”宣帝聽得頭痛,眯起眼睛按著太陽穴道:“朕怎會叫他批奏章?隻是精力不濟,實在看不進東西,才叫他替朕念一念。平日禦前議事時,朕也不避他,念念奏折也並不礙什麽。”現在是念念奏折,以後就要一手遮天了吧?淳於嘉生了真怒,轉身走到禦案前頭,拿起一本奏章翻開:“嘉是中書侍郎,如今尚無中書令,省中自然以我為主事之人。鳳玄今日告了假,我這個上司也該代他為皇上分憂,念一念這些奏折,陛下不會不許吧?”宣帝也沒精力計較他這些小心思,再加上有人念奏章的確比自己看得省力,便點頭默許,斥退了隨侍宮人,倚在禦椅上閉目聽著。淳於嘉找起奏折比鳳玄更熟練,先念了幾道軍中發來的奏折,趁機就從鳳玄理出來那摞沒用的奏章底下,翻出了鳳景那封。這道折子可是鳳景心血所成,自是寫得花團錦簇、辭情並茂,催人淚下之處不讓李密的《陳情表》。淳於嘉讀的時候更是抑揚頓挫,慷慨激昂,就連他自己都被感動得眼眶發濕,讀罷許久不能回神,等著宣帝和他一樣被奏章感染,立刻放鳳玄回鄉侍親。可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宣帝回應,淳於嘉隻好擦擦眼角淚花,目光轉到了龍椅上。一看之下,他醞釀了半天的感情霎時飛灰,啞然失笑起來——宣帝已經叫他念睡著了。睡著了也好……一點也不好!淳於嘉心中立刻浮想聯翩。宣帝平日也常處理公務至半夜,從不曾言累,如今竟連看折子都嫌費精神,聽著他念著也能睡著,這還能因為什麽?定是昨晚與鳳玄顛龍倒鳳了不知多久,才會困倦至斯!他捏著折子的手越握越緊,將奏章捏得皺巴巴不像樣子。沉著臉站在案前想了一陣,淳於嘉便將奏本一扔,湊到宣帝耳邊輕輕叫道:“陛下,陛下?”見宣帝並無反應,他就大著膽子解開宣帝腰間玉帶,一層層剝起衣服來。反正鳳玄能做的,他也都做過,甚至做得比鳳玄做得更熟,也更明白宣帝的脾氣。如今趁宣帝睡著時撩撥幾下,宣帝醒來之後就算有些怪他放肆,做完之後也就怪不起來了。淳於嘉也常做宣帝入幕之賓,此時打定主意,動作越發肆無忌憚,仗著龍椅寬大,就擠到宣帝身邊坐下,一麵探手到他懷中,一麵在他鬢邊耳際落下許多細吻。這麽貼近細看,他倒看出宣帝臉色黯淡,眼下也微微發青,眼皮都有幾分浮腫,卻不完全是腎陰虧虛的模樣。他便從龍袍下抽出手來,搭在宣帝腕子上診了一診,隻覺脈相細弱短促,像是驚悸氣虛的症候。淳於嘉心中一動,又想起了宣帝前幾日失蹤之事——他模模糊糊有些不敢深思的想法,心中忽然冷了下來,搭在那手腕上的指頭也一動不敢動。然而很快,那指頭就被人甩了開來,宣帝不知何時醒來,驀然站起身倒退幾步,攏住衣襟,神色冰冷地看著他:“你做什麽?”淳於嘉頭一回叫宣帝這樣甩開,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腦中急轉,怔了怔才答道:“方才陛下睡著時,呼吸似乎有些不暢,臣便替陛下解開衣裳透氣,也順便把個脈,看龍體是否受了寒氣。”宣帝心跳略微平複一些,仔細回想自己的衣服確實並未敞開,淳於嘉的手也的確是在摸脈,這才安心下來,硬擠了個笑容道:“朕方才做了個噩夢,起來時尚未清醒,嚇到你了。朕身體並無大礙,隻是今天有些困倦,你先下去吧,奏折明日再說。”淳於嘉心知不妙,也不敢再多說,隻行了一禮便轉身出門,打定主意要跑一趟鳳家,問清宣帝到底出了什麽事。踏出殿門時,他忽然聽見宣帝在背後叫道:“幼道慢走。”淳於嘉精神一振,回頭便往殿中走去。宣帝已緊緊裹了衣袍,將玉帶重新係上,神色淡然地問道:“朕倒忘了,方才你是在念鳳景的折子。鳳玄到底是為何要辭官,那折子上怎麽寫的?”淳於嘉又不好重念一遍奏折,隻好將大意簡單概括出來:“是鳳玄父母年邁,要他回家去贍養。”宣帝沉思一陣,臉上慢慢露出個玩味的笑容:“阿仁的寡母年邁,家中尚不曾代他請過辭;鳳玄既不是獨子,鳳家又不止他一人為官,怎地旁人入朝都無事,偏偏他要辭官贍養父母?朕遍閱史書,不曾見過隔房兄長一句話就能叫皇帝奪了臣子官的,鳳家住在聖人之鄉,怎麽做出這樣昏亂的事來?”淳於嘉越聽越覺排擠情敵之事無望,索性也就低頭聽著,等宣帝聖裁。宣帝自家兄弟都是為了權勢爭得性命也不要的,以己度人,完全看不出鳳景對鳳玄的一片拳拳關愛,冷笑著說道:“孝悌是治國之本,朕自然不能不許他盡孝,也不能叫他兄長記恨他。這麽著,幼道你回去擬旨,賜鳳玄三進宅第一所,許他接父母入京奉養。此外……他也不必再任中書舍人了,從即日起,由他掌管禦林軍,把傅湘調到征西軍中做虎威將軍,叫他在軍前出些力吧。”淳於嘉剛要勸宣帝鳳玄身份不適合掌握禁軍,宣帝便已冷笑一聲:“朕想見在宮中養病的臣子千難萬難,西戎太子將朕帶出京卻易如反掌……朕不曾降罪傅湘已是看在他從龍之功的份上了。幼道莫不是嫌朕這宮裏防範太周密,不願讓朕用個放心之人?”這話說得十分嚴厲,淳於嘉不敢再說什麽,隻連連請罪,回去便替宣帝草擬詔書。也是宣帝登基以來亂命太多,眾臣早已麻木,這道詔書竟就這麽發到了禦史府中。鳳景捧著聖旨無聲落淚,以為他們家真要出一位皇妃時,宣帝正抱著玉雪可愛的皇孫捏臉玩兒。看著皇孫快要被他捏哭了,才忙忙哄道:“铖兒不哭,皇祖父有好東西給你。”小皇孫雖然臉疼,卻還懂事的說:“孫兒不要,太傅說過不能太看重什麽珍器重寶難得之物,不然百姓都會……都、都過不好了。”宣帝高興得在那軟嫩嫩的小臉上又捏了一把,目光透過牆壁看向宮外方向,微微一笑:“朕要留給铖兒的不是器物,是個可托天下的人才。”第49章元初元年終於過去了。宣帝沿習前世,將自己的新年號定為至德,隻盼著改元以後命運重歸正軌,徹底擺脫成帝的影響……後妃什麽的不說,別總想要男人他就謝天謝地了。宣帝虔誠地在太廟中拜了幾拜,回宮之後又召了入京覲見的宛陵王世子一家在宮中團聚。此時再看那位世子,已是絲毫不嫌他老相醜陋,反倒覺著此人談吐性情都好,人也聰明,有父如此,他的皇孫將來必定也一樣賢明。當然,經過他數月言傳身教,現在皇孫的見識氣度就已遠遠超過世子的其他子女,越來越和他相似。可見父母生給孩子的天資雖然要緊,後天有賢者相伴,有他這樣的明君親自調教才更重要。宣帝看著小皇孫,就似看到了夏朝光明的未來。興奮之下,他也體恤宛陵王世子的心情,放了皇孫平涼王和他們一家六口到慶壽殿單獨相聚。隻是下午眾臣朝拜已畢,皇孫這一走,宣帝又是孤單一人。看著宮裏宮外滿是喜氣的裝飾,和太監宮人麵上的歡悅之色,反而倍覺淒清難熬。怪道人都說“每逢佳節倍思親”,若是他還有親人……算了,那樣的親人不要也罷。倒是朱煊若能回來過年,此時他們倆正可以去禦花園中飲酒賞雪,怎麽也比他獨自悶在宮裏強多了。宣帝想著想著,就想到那回在花園中光天白日之下行非禮之舉的事,臉上微微一熱,又恨朱煊做事輕狂,叫他想到現在起來都嫌丟人。想到朱煊自然又想到了叫朱煊生生趕出京去的謝仁——若阿仁沒離宮,眼下也正好在宮裏陪他過節。雖然謝仁變成男人這事給宣帝刺激不小,可就是男人也比沒有強不是?在“男人也比沒有強”這一正確觀點的指引之下,宣帝終於想起了兩個可以叫進宮來過年的人——他的心腹愛臣淳於嘉和鳳玄。這兩人尚未成親,拜年送禮之類的事都還能偷歇懶,抽些工夫進宮吃頓飯總是可以的。宣帝嘴角慢慢露出一絲笑意,叫了幾個太監去兩家傳旨,吩咐王義將酒宴擺在後苑一座水閣之中。淳於嘉與鳳玄到的時候,宣帝已坐在水閣中支著窗子賞雪,身上隻穿著青色常服,臉色紅潤、神情閑適,懷中抱著小小的紫銅手爐。閣中架著火盆、香爐,熏得滿室暖融馨香,外頭寒氣雖盛,卻是一絲侵不到他身上,逍遙適意得簡直如神仙一般。兩人進門時帶著一陣寒風,卻也快被室內溫度暖了過來,各各解下大氅交與太監,行大禮向宣帝賀年。宣帝伸手搖搖一招,示意他們起身,姿態極為舒緩優雅,溫和地笑道:“兩位愛卿遠來辛苦了,快請坐下,喝杯酒驅寒。”淳於嘉與鳳玄謝恩坐下,便有小太監過來替他們斟酒。二人先一同敬過宣帝,淳於嘉就取了酒來敬鳳玄,親切地叫著他的字:“子淵先有救駕之功,這幾個月來又將禦林軍調停得井井有條,我一直不曾當麵向你道過賀,今日正好借著聖上禦酒恭喜你一回。”鳳玄這幾日統調禦林軍,除了上朝和侍講時入宮,倒是在禦林軍中的時候更長,前世堅毅的軍人氣勢也曆練出了一些,站起身來便覺淵渟嶽峙,端嚴有度。他舉起杯來,先向宣帝點了點頭,才謙遜道:“多謝大人。不過鳳玄有今日皆是托賴天恩,並非我自己的能為。”淳於嘉笑吟吟地與他共飲一杯,又問宣帝:“陛下怎地今日召臣等進宮?可是為了西征之事?可惜大將軍他們還未能擒住胡毋興宗,叫他率殘部逃往薛良格河了,不然今日必是我等一起為大將軍慶功了。”宣帝搖頭笑道:“大局已定,剩下那幾部老弱殘兵倒不至令大將軍費心。朕今日宣卿等入宮其實沒什麽正事,隻是一個人過年寂寞,叫你們來陪陪。”這話聽著涵意就深遠了。淳於嘉暗暗瞥了鳳玄一眼,心中卻已難以按耐地想起了晚上要如何幫宣帝排解寂寞。他略一分神,就聽見鳳玄在旁說道:“多謝陛下惦念,臣獨居京中,若非陛下宣召,這個年也是有些難過。”宣帝訝然道:“朕記著當日賜你宅第時,是為叫你將父母接入京中的,難道他們是拋下你回鄉過年了?”鳳玄搖頭苦笑,從桌上夾了一箸羊肉,起身布到宣帝碗中。淳於嘉從容地給宣帝盛了一碗湯,代鳳玄答道:“子淵家中本就不願讓他做官,兩位老人家為此不肯住在學士府中,當初入了京就暫住在鳳禦史家,沒幾天便又回鄉了。”宣帝看著鳳玄嗟歎道:“朕本是好意,倒是誤了你了。不過你堂兄在禦史台多年,做事勤勉、大公無私,朕早前就想重用他,隻是登基後事忙耽誤了。今日既提起來,朕也就不再拖延,開了筆便點他為川省學政,曆練幾年才好重用。”鳳玄連忙起身代兄謝恩,宣帝隻含笑點了點頭,並不在意。這回把鳳景派出去,純是為了宣帝的私心,免得再有鳳家人幹礙他重用鳳玄,一地學政的位子倒不算什麽了。這對君臣言笑晏晏地將國之公器用來謀私利時,一旁坐著的淳於嘉就有點看不過眼了。他自太監手中接過酒壺替宣帝滿上,舉杯勸道:“鳳禦史剛正不阿,才學亦是人所共知,陛下是為川中士子尋了一任好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