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霧氤氳之中,他看不出朱煊的神情,隻看得到他的頭深深垂著,似乎一眼也不曾向自己這邊看過來。倒水並不花多少工夫。霧氣還未散去,朱煊就已直起身來,繞過水桶大步走到床邊,一把抱起宣帝,送到了桶中。落入水中時,宣帝忽然抬手摟住朱煊的脖子,忐忑地叫了聲:“阿煊……”朱煊低頭在宣帝唇間烙下一吻,微笑著答道:“我去弄些吃的來,七郎先自己洗一回吧。”姿態語氣倒都平和如昔,起身後還輕手輕腳地拆了他頭上發髻,方便他一會兒沐發。宣帝也無心沐浴,匆匆勾出體內之物就呆呆地抱膝坐在水中。前方有屏風阻隔視線,看不見朱煊在哪兒,也不知道鳳玄走了不曾。自打方才鳳玄在門口出現,朱煊的情形就不大對,而鳳玄那麽落寞地轉身離去,也叫宣帝心裏有些發堵。怎麽他前世納的三宮六院都大度嫻雅,人前人後的姐妹相稱,從沒給他鬧出過一點問題,這輩子就麻煩成這樣?誰說女人小性子、愛吃醋,分明是男人更愛吃醋,而且吃起來簡直要人命啊!宣帝一手支額,低下頭深深歎了一聲。屏風外傳來細細的腳步聲,同時傳來的還有一股濃鬱的肉香,勾得宣帝腹中咕咕作響,詫異地問道:“阿煊還通曉易牙之術?”朱煊含著笑意的聲音在外頭響起:“這都是下人們在灶上煨著的,我隻是端過來而已。七郎下朝之後還不曾進過飲食,總不能我吃飽了,卻叫你一直餓著。”其實他剛才也吃得挺飽……宣帝並起腿來,將半張臉埋到了水裏。朱煊撂下盤子,便從屏風後頭穿過來,把他從桶裏拉了出來,細細用手巾擦著他身上水珠。宣帝一動不動地任他抱著,閉上雙眼,抬起頭微張著嘴叫道:“阿煊……”那聲音十分柔膩,充滿了邀請的意味。朱煊的手輕顫了一下,又緩慢地擦了起來,待將水差不多蘸幹了,便從一旁春凳上扽了件雪白中衣將人裹了起來。宣帝猛然睜開眼,握著朱煊的下巴,將雙唇湊上去諄諄勸道:“阿煊,天色不早了,不如待會兒再吃吧?”他從未這麽明確地邀請過,朱煊卻堅定地拉開了他的手,同樣明確地拒絕道:“鳳大人還在院外守著,我實在不忍在他麵前與陛下歡好。”宣帝呼吸一滯,忽然間就生出種無力感,呆呆地坐在凳上,由朱煊替他換了套衣裳。那衣裳也不知是怎麽備下的,竟和他穿出宮的那套差不多少,若不細看暗紋,就是身邊宮人大抵也可哄過去了。不隻衣服合身,就連擺上桌來的飯菜也是他最喜歡的。待看到桌上菜肴時,宣帝心中又是一顫。朱煊自幼出入宮幃,年少時更常與他一道用膳,知道他的飲食偏好並不奇怪。但能一直記到如今,僅為這趟相會費下這麽大工夫,卻是極不容易的。連他自己都隻想著床第間事,朱煊卻還布置得如此細致,衣物飲食,無一不合他的心意……宣帝的筷子舉到空中,遲遲不知落在哪裏好,朱煊便替他布了幾樣菜,柔聲勸道:“不必擔憂鳳大人,我總不會叫他餓著,已替他揀了幾碗菜送去了。”唉……鳳玄,鳳玄還沒走。這孩子的性子也真太倔強了,若是一般人受了皇帝這樣的斥責,早該明白伴君如伴虎,斷絕不該有的念頭,立刻離開此地吧?明知道朱煊在,根本就用不到他,他還守在這兒做什麽……宣帝暗暗歎息一聲,也不知是在歎誰,食不知味地夾了兩箸菜,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朱煊默默抬起頭,倒了杯熱酒遞到他唇邊,十分懇切地勸道:“陛下要是真舍不得鳳玄,把他叫進來侍駕也是無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裏說到底也是陛下的地方,不該因我掃了陛下的興。”宣帝叫他刺得連酒也咽不下去,偏又無可反駁,隻得訕訕答道:“阿煊這是吃醋了。鳳卿又不是後宮婦人,提什麽姻緣。朕一向視他為朕之顏回,當時之錯當時便已省悟,如今既然和他了斷了,以後便隻會拿他當普通朝臣看。”朱煊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淡然笑道:“原來鳳玄是陛下之顏回,那陛下又如何視我?”將來有一朝厭倦於我,以後是要拿我當普通朝臣看,還是欺君犯上的罪人看?宣帝不知他心中憂思,也隨著他笑道:“朕便以阿煊比郭令公如何?現下為朕開疆拓土蕩平天下,將來更要留給皇孫做輔政之臣。”朱煊心中便生出種“果然如此”的想法。不過看宣帝這樣努力哄他高興,他也不願令兩人一起難受,便即接口:“我比七郎還長四歲,哪裏等得到平涼王登基,隻有緣份和七郎做一世君臣罷了。”宣帝皺了皺眉,輕輕搖頭:“做皇帝也要看天命,或許天命隻讓朕做十年皇帝……如今已過了一年多了……”他的聲音忽然停住,不願再往下說。朱煊卻不知根底,隻以為他在開玩笑,心中一動,幻想起了宣帝退位之後,兩人攜手並肩逍遙江湖的日子。他越想越覺心動,目中已泛起一片醉人神彩,握住宣帝的手,動情地答道:“七郎若遜位,我就也辭了官爵,陪你踏遍天下山水,看盡世間風光,過幾年逍遙自在的日子。”宣帝垂下目光,看著兩人交疊在一起的手,輕輕答了一聲:“好。”兩人之間氣氛終於緩和如初,吃罷飯後,又在山間看了陣景致,天便已交了申末酉初。朱煊看著天邊幾乎已貼到山頂的紅日,戀戀不舍地擁著宣帝勸道:“該回去了。”此時天寒風冷,宣帝又才經了一回雲雨,受不住馬背顛簸。朱煊便備了一輛馬車,對背後默然站著的鳳玄拱了拱手:“有勞鳳大人送陛下與我回京。”三人叫車廂隔在兩處,雖也尷尬,倒比都騎著馬,互相見著好些。宣帝不時掀開簾子看外頭風景,朱煊就在他身後順著他的目光解說景物風俗,倒也緩解了路上無聊。直到馬車經過城外一個茶棚時,宣帝的目光忽地叫一個身影勾住,心中也驚起了滔天波浪——那個身影也是此時不該見到的,他前世曾有過的紅顏知己——綠翹!按著上輩子的時間算來,綠翹雖然比阿仁略大一點,如今也隻該有十三四歲。可他方才驚鴻一瞥,在路旁看到的那個身影卻已是和他們初見時一模一樣的,十八九歲的成熟女子模樣。她鬥上戴著鬥笠,身上穿的也是普通粗布男裝,但宣帝對她熟悉至極,隻遙遙看了一眼,便從那秀美的鼻子和下頷曲線中認出了人。難不成她也和阿仁一樣提前出生了?難不成她也變成男子了?宣帝幾乎探出半個身子,目光緊緊落在那已變成小小黑點的窈窕身影上。若沒有謝仁的前車之鑒,若身邊沒坐著朱煊,他說不準已停下車親自去見綠翹了。可是經過了這一年多的折騰,他實在不敢相信自己還能於男女之事上有任何好運。更何況綠翹可不是阿仁那樣一直跟在他身邊的良將,這小妮子當初是百越送來的刺客……刺客!宣帝猛然清醒過來——百越已派了刺客來,這麽說來他滅百越的行動必須比上輩子提前些,眼下就得想法子應對了。然而他將來又該怎樣處置綠翹呢?畢竟是上輩子深愛過的女人,就算這輩子未必能收進宮裏,他還是不大舍得叫這麽個可人兒給人殺了。隻是綠翹如今是男是女,可要早些分清……他正想得入神,朱煊的聲音卻已在背後泠泠響起:“七郎在看什麽,這麽專心?”宣帝不知怎地,心虛得砰砰亂跳,撫著胸口定了定神,才揀出可說的告訴朱煊:“如今北疆已定,待百姓休養生息一陣,便可揮師南下,平定百越一帶了。”朱煊神色也嚴肅起來,點頭應道:“百越雖不如西戎危害那樣大,畢竟也常有騷擾邊關之舉,不如一並平滅了,叫天下皆歸王化。隻是要在南方動兵,還要先安定了北方——最好是遷些百姓去口外紮根,免得那些夷戎餘孽作亂。”一說起正事來,宣帝便也顧不上再想他的綠翹,順著朱煊的思路想了起來:“移民事大,朕怕強令百姓遷居,反倒鬧得天下不寧。倒不如令當地駐軍在彼屯田。隻是這樣的事既沒油水,也不好幹,唯有賀徵忠直,不計名利,可做得好此事。”朱煊隨口答道:“鳳玄也忠直。”見宣帝不應,便改口道:“西北天氣不好,賀徵是南方人,去了未必受得住。不如一並交由楊清和殷正——左右他們師徒一直在宣府鎮守,於那邊民生軍務都更了解。”聽到那兩個名字,宣帝就想起上輩子朱煊造反之事。這兩個鐵杆的朱煊黨守著這麽大片土地,萬一哪天朱煊要反了,立刻就又是個西戎朝廷。他心中一冷,連忙搖頭道:“朕還要用人平南疆呢。軍屯之事還交賀徵去做,楊清在那兒幫朕看著吐蕃,殷正朕可是要調來平百越的。”朱煊笑道:“癬疥之疾,當不得陛下這樣在意。隻要給臣十萬精兵,三個月內必可破之!”百越那邊雖然兵力有限,但當地少有平地,大多是丘陵山地,水路眾多,且氣候極熱,山中多有瘴氣,北方兵員哪打得了這種仗?倒是阿仁在會稽練兵,不知能否盡快訓出一批水軍……謝仁那天離開時的決絕之態還在宣帝心頭,微一觸及便是一陣刺痛。他不願再深想,隻微笑著應道:“到時候正好令平涼王監國,朕要禦駕親征,與你一起平定天下!”第56章回到宮中後,宣帝便拿了紙筆顏料,打算畫下綠翹形象,叫人在京城內外搜尋,早些送入宮來。雖然這輩子未必仍能有緣份在一起,但憑著前世恩情,怎麽也要將她救出火坑,免得她再受百越王驅使,過這種身不由己的日子。略畫了幾筆,宣帝又有些心驚地發現,他竟已記不大清綠翹的模樣了。不論他怎麽努力回想,也隻能想得起白天在茶寮見到的那一管秀美的瓊鼻,和下半張臉柔和的曲線。可那張臉上應是生的一雙怎樣的明眸,眉是畫作柳葉或是聯娟,竟都模糊一片。偶爾在腦中閃現一絲印象,卻總不真切,強畫出來也覺著不像。不過短短兩年未見,其間又沒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他怎麽就能把自己曾千嬌萬寵的愛妃給忘了?宣帝心中有些愧疚,又有些慌亂,幹脆借著現成的紙筆,把從前繞在他身邊的後宮佳麗都畫了一遍。而結果顯然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他筆下那些女子竟都長得差不多少,而他腦中回憶起來的時候,這些人也仿佛都蒙著一層煙霧,最後隻剩下個極淡薄的影子,外麵虛虛包著“溫柔”“端裝”“嬌媚”“可愛”這樣的形容詞。宣帝終於停下筆來,慚愧地對自己,對那些已不知歸了誰家的美人們承認,他實在是個涼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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