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還沒等他做好準備,就聽說了宣帝駕崩的消息。那消息是軟禁他的一個士兵傳來的。初聽到那消息時鳳玄並不相信,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隻對那士兵說道:“陛下登極以來,風調雨順,天下太平,百姓生計也比前朝強了許多。你不思報皇恩,卻隨著逆王謀反,還要在我麵前詛咒陛下,不怕將來上天降罰麽?”那士兵壓低了聲音,悄悄說道:“我是看你可憐才告訴你真話——宛陵王是皇太孫的親祖父,大行皇帝一去,皇太孫便要繼位,皇太孫年紀又小,到時候天下還不是聽王爺的?我告訴你吧,現在世子已經進京了,隻要皇太孫一即位……”鳳玄腦中“嗡”地一聲,深悔自己出來時帶的兵力太多,沒有多留些給淳於嘉守衛京師。他並不相信宣帝會出事,但想到宛陵王世子不知會帶多少人馬入京,就擔心起京城守衛,待別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淳於嘉與小皇孫來。不管他承不承認,這兩人都是宣帝極為看重之人,若在京裏出了事,卻都是他不曾留下守城的緣故,他將來該如何麵對宣帝!宛陵王世子是皇孫之父,萬一有人信了宣帝已駕崩,為了討好未來皇帝之父,私開城門,放他的大軍入城……鳳玄再也坐不住,從隨身行李中翻出一卷空白聖旨,一個字也顧不上往上寫,手托聖旨便往門外闖。他還記著要裝作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被門口侍衛攔住時並不還手,隻對眾人正色道:“奉皇後懿旨,叫宛陵王過來接旨。如今還是皇後臨朝聽政,他想讓皇太孫登基,也少不得皇後的支持!”這一鬧之後,宛陵王果然叫人將他請到了正廳,裝出一點悲戚之色,拿手絹按著眼皮道:“陛下南征不幸失利,如今喪身異國,老夫也至為悲痛,正準備領兵南下奪回陛下遺體,一時事忙,顧不得迎接賢妃……娘……大人,請大人恕罪。”鳳玄麵沉如水,冷眼看著他裝傻,手持聖旨立在廳中。宛陵王見他不為所動,便也將手帕撂下,向人使了個眼色,叫手下將鳳玄手中聖旨接過來。鳳玄道:“慢來,這道懿旨是皇後交與我,要我親手念給王爺的,不勞旁人動手。宛陵王聽旨!”宛陵王雖不情願,但還未挑了旗造反,在鳳玄這個皇妃麵前怎麽也低了一籌,終於勉強跪了下去。鳳玄踱到他麵前,慢慢展開聖旨,直展到最後,露出了一柄極細巧的精鋼匕首。他手指一翻,便將那匕首握住,向著宛陵王頭頂紮了下去。屋內雖都是宛陵王的心腹侍衛,但單論武功卻比不上鳳玄,待到身旁侍衛拔出劍來,鳳玄已將匕首深深插進宛陵王大椎穴中。他動作不停,眨眼之間便已將離他最近的那名侍衛的長劍收入掌中,行雲流水般殺了五六個人。待屋中再無活人,他便割下宛陵王頭顱,提著人頭走到門外,一揚聖旨,高聲喝道:“宛陵王夏洧謀反,本宮奉中宮懿旨殺之。賊首已死,願降者概不論罪!”殺了宛陵王後,鳳玄也不敢在長沙多加停留,先找到被扣已久的傅湘,又派人大開城門,引了禦林軍來控製局勢。待到武陵郡守引著新招的丁勇進了長沙,他便將救駕之事交與傅湘,自己帶著禦林軍匆匆趕往京城。後方既定,傅湘便帶人沿著原先大軍下行的路線掃蕩宛陵王舊部,宣帝他們卻因取了直線回來,並沒遇著傅湘。宣帝聽得頻頻歎息,對徐清道:“朕都已知情了,卿且派人去追傅卿,朕還要早些趕回京城,以免有失。”謝仁悄然伸出手,在桌下捏了宣帝一把,待徐清下去後才若有所思地說道:“當初鳳郎與我一同入京,現在已封了賢妃,果然有過人之處。隻是皇太孫是宛陵王親孫,將來陛下該如何待他?”宣帝反手緊緊握住他,心中也是一片黯然:“朕悉心教養皇太孫這麽久,如今出了這等事,朕隻怕祖孫情份難免受損了。不過他已過繼至朕名下,又一直在宮中,和這些反賊卻是絕無關係的。”謝仁雙目微眯,盯著宣帝欲言又止。他倒不大想問皇太孫的事,而是更想知道那位鳳賢妃與宣帝情份如何。不過宣帝隻提皇孫,大約就是和鳳玄的感情也不過爾爾——不過就算宣帝真寵愛鳳玄,與他又有什麽關係?他又不是那些隻靠寵愛活著的深宮女子,就是宣帝不來找他,他還是能……倒是用不著用強,反正宣帝不會當麵拒絕他,隻要他略微強硬一點就行了。謝仁一路上都在琢磨這“強硬一點”的分寸,不過因趕路要緊,他們是先帶了騎兵回來的,白日都要騎馬,晚上也不好做此事,因此這分寸還沒能測試出來。然而這世上偏是巧合最多,他們疾行至漢中時,正撞上了往京城趕的鳳玄。鳳玄雖然比他們走得早,但因宣帝回京時多帶了馬匹,可輪換騎乘,路上耗的時間倒比鳳玄少得多,才過漢中便與他撞上了。鳳玄那副充門麵的鑾駕早扔在了長沙,現在隻一身普通白衣,麵色略顯青灰,下巴也長出了幾根胡茬,正在客棧外備馬。宣帝對他的身材熟得不能再熟,未能看到麵容時,便憑著身形認出他來,隔著遠遠的距離高聲呼喊:“鳳卿——”鳳玄耳音極好,聽得十分真切,卻不敢相信那聲音真是宣帝的,抱著一絲沉甸甸的希望,緩緩轉過頭去——隻看了一眼,他就能確定,遠方馬上那個一身雪白長袍,麵容尚且看不大清楚的人就是宣帝。他激動得緊扣住馬鞍,拉著馬轉了個圈子,縱馬揚鞭在鬧市狂奔起來。他終於明白了初次見麵時,宣帝縱馬狂奔,甚至不管會不會撞到路人的那種心情。實在是等了太久,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也無法控製自己的行為,腦中隻有見到他這一個念頭。第85章數裏長的街巷,平日都不值得縱馬,可此時鳳玄拚命拍馬,卻還嫌馬走得太慢。宣帝下意識地一夾馬腹,向著他跑來的方向迎了上去,跑不上幾步,鳳玄便已到了他麵前。兩人同時勒馬。鳳玄將馬鐙一踢,一手抓著宣帝的衣袖輕身縱躍,在空中旋了個身,正正落到宣帝馬後,緊擁住宣帝,貼在他頸後喃喃說道:“聖上無恙,聖上果真無恙,真是上天垂憐!”宣帝回身拍著他的肩背,眼角餘光掃過自己帶來的那些將士,不免覺著這樣有失天子威嚴。正欲勸他莫再這麽失態,但看到鳳玄麵上令人心酸的激動與欣喜,出口的話便換成了:“鳳卿辛苦了。百越已破,朕與眾將士都平安歸來了,你不用再擔心了。”鳳玄緊緊摟著宣帝,幾乎要把他揉進自己骨肉之中,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用從未有過的顫抖聲音說道:“坊間四處謠傳陛下已不幸殉難,我一直不肯相信,果然等到了今日。吾皇上秉天命,豈是那些小人的詭計可以傷害的!”鳳玄這樣真情流露,宣帝也不忍心再斥責他行動逾禮,就任由他抱著自己看了半天,麵上一直帶著安撫的笑容。直到鳳玄平靜些許,他才溫柔地安慰道:“眼下朕正在大軍之中,卿與阿仁都在朕身邊,朕絕不會出事的。此處人多,待到了下處,咱們再敘別後之事。”鳳玄略略平靜下來,將宣帝放鬆了些,卻仍從背後擁著他,接過馬韁道:“我帶的人都在前方,是要繼續趕往京師還是暫時休息,請陛下安排。”宣帝所帶的人馬尚未用餐,正是要休息的時候,便隨口答道:“將你的人馬與朕帶回的大軍並在一處吧。朕還不曾用膳,暫且在城裏休息一夜,明日帶足幹糧飲水再啟程。”鳳玄連連點頭,過了一陣才想起自己正在宣帝背後,再點頭他也看不見,便開口答道:“悉聽吾皇吩咐。”他一抖韁繩,正要把宣帝帶到自己剛才用餐的客棧,那韁繩卻忽然被人扣住,一個微帶寒意的聲音在他身旁不遠處低低響起:“鳳學……賢妃精通禮儀,當知後宮沒有與天子共騎的道理。賢妃的馬就在那邊,請換馬。”鳳玄轉過目光,便看到謝仁那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龐。他驀然想起,方才宣帝說過一句“卿與阿仁都在朕身邊”,隻是他初見宣帝,歡喜太過,一時沒想到這個阿仁代表什麽。然而現在容不得他不想了。早在他還隻是中書舍人,對宣帝並無情愫的時候,謝仁就是宣帝心心念念要娶入宮中的皇後。那時為了讓謝仁入宮,宣帝強硬地抵住了滿朝大臣的反對,還曾經微服出京,飛馬到城外見他。可後來宣帝還是親自下詔送了謝仁離京。鳳玄淡然看著謝仁,紋絲不動地貼在宣帝身後——宣帝的確曾經無限愛慕謝仁,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謝仁還未入宮,而他已經能光明正大地坐在宣帝身後,何必隻想著從前的事,在情敵麵前不戰而退呢?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對,仿佛凝成實質的刀劍,無聲地往來交戰。宣帝忽覺身上有些發冷,箍在腰間的手臂也緊了幾分,連忙清咳一聲:“咱們先找下處休息,鳳卿是怎樣知道宛陵王謀反的?快與朕細細說來。”一行人終於進了客棧。殷將軍已培養出眼色來,先行將客棧清場,替宣帝他們安排包廂,將那三人恭送進去後,就眼不見心不亂地帶著手下用起餐來。包廂中的情況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般混亂。因為現今國中有大事發生,他們之間這點小心思在正事麵前都不值一提。進得包廂後,宣帝與謝仁坐在上下首進餐,鳳玄打橫做陪,將出京前聽說的吐蕃東進、宛陵王謀反,和在長沙得知的宛陵王世子帶兵入京之事都一一道來。如今宣帝北伐回來,宛陵王已死,總算是少了兩樁最要命的事。但宛陵王世子的行蹤還未捕捉到;西北邊境兵力又少,不足以抗拒吐蕃;京城與西線的情況都十分堪憂。唯一令宣帝安心的就是朱煊親自去拒敵。隻要他在,軍心就在,就算一時兵力不足,但將士一心,總不會出現不戰而逃,將大片土地讓與敵軍的情況。至於朱煊的身份會被將士知道——現在怕是滿朝文武都知道了,再來擔心也沒用了。宣帝極為光棍兒地滿飲一碗清酒,將酒盞扔在桌上,站起身來問道:“鳳卿、阿仁,朕欲令殷正回去帶大軍直取岷州,支援朱煊,隻留這五千騎兵救京城之圍,你們能不能為朕勝這一仗?”鳳玄向謝仁瞟了一眼,見他雙眼隻看著宣帝,毫不遲疑地應了下來,便也垂頭拱手,朗聲答道:“為君取勝自是鳳玄的本份。”宣帝與鳳玄坐得較近,本欲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可才抬起手來便看到謝仁一雙星眸閃動,直勾勾地盯著他的手,那手臂頓時就似有千鈞重。待要撂下,又見鳳玄眉間一帶黯然之色,自己心裏又過意不去。他當真是進退兩難,橫下一條心,拿出自己上輩子哄女人的功夫,含笑在兩人麵上掃了一圈,從桌上舉起杯來:“兩位愛妃……愛卿皆是朕的臂膀心腹,朕先敬你們一杯。待來日拿下宛陵王世子,平定京城之亂,朕自有重賞。”至於平定京城之亂後要怎麽賞,三人心中便有三個主意,隻是眼下情勢危急不便爭論,鳳玄與謝仁便都先謝了恩,不再多問。用罷晚膳,宣帝先叫了殷正來,安排了西迎吐蕃之事:“吐蕃之事朕早想交給將軍,隻是當初朕想先解了京師之圍再西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