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舉坐在窗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侍從絮絮陳述,嚴鳳樓精進了,長長短短的行程安排得有模有樣事事周到不說,還甚是貼心,樣樣比照著顧明舉的喜好而設。最難能可貴的是,貴客所到之地處處有人殷勤作陪,半點毋須縣丞出麵。勤於公務的縣丞大人大可以安安心心地躲在他的縣衙裏,任憑驛館這邊刮風下雨電閃雷鳴。“你說,我是不是該好好誇誇他?”他輕鬆地調笑,話語間裏甚至帶一點點驕傲。一旁的侍從被嚇到了,呐呐地止住了滔滔不絕的敘述:“大人說的是、是……”顧明舉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繼續回頭看窗外。庭院裏的梧桐樹下正站著嚴鳳樓遣來陪他遊城的人,除了本縣的幾位縣吏,還有本地的鄉紳、幾個老學究,另外有三五個年輕的讀書人站在他們身後,應當是南安書院裏成績出色的學生。年輕人裏那個為首的學生顧明舉認得,正是當日在城外時,攙著嚴鳳樓起身的那個。當時雖是匆匆一瞥,這學生銳利的目光卻令顧明舉印象深刻。杜遠山,說是南安書院裏功課最好的學生,寫得一筆工整方正的好字,甚得縣丞嚴鳳樓欣賞,是時常出入縣丞府邸的少數嚴鳳樓知交之一。杜家世代經營米行,傳到杜遠山父親手中已是第四代,算是城中富戶。這世道,縱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可士農工商之分古已有之,商戶雖家財萬貫,論聲望卻總不能同清貧如洗的讀書人相比。所以,杜家老爺對這個天資不差的兒子可謂寄予厚望,殷殷盼著杜遠山能在兩年後的科舉中有所斬獲,也好光耀門楣告慰祖宗。“簡直就是個小嚴鳳樓。”一邊回想著侍從們送呈來的消息,顧明舉一邊透過格窗細細打量著院中的杜遠山。那是個個子頗高的青年,站在一眾舉止拘謹的同齡人裏,從容自若的神情很有些鶴立雞群的意味。隻是畢竟閱曆尚淺,不懂得收斂鋒芒,顧盼間依舊難免幾分青澀與讀書人慣有的純真。顧明舉眯起眼,指著窗外對侍從笑道:“當年的嚴縣丞也是這副模樣呢。”心思玲瓏的侍從應和說:“是嗎?想不到那個悶葫蘆一般的嚴縣丞年輕時候也挺俊的。”顧明舉不答,繼續看了一會兒,方慢慢收回目光:“那時候的鳳卿比他標致多了。”侍從於是又忙不迭地點頭附和,說嚴鳳樓沒有那麽高,臉龐也柔和些,但是千好萬好,天底下終是我們顧侍郎最好,朝裏朝外眾口一詞的風姿卓然。顧明舉笑笑地由著他天花亂墜地講。直至興盡了,方才吩咐道:“去跟院子裏的人說,本官今日覺得困乏,南安寺就不去了。至於明日的石塔湖,就明日再看吧。”便有手腳利索的侍從站在院子裏跟一幹縣吏鄉紳們說了,白白站了半日的人們心裏定然是不樂意的,不過明麵上還是熱情地說了些“大人一路遠來辛苦,自當好生休養”之類的場麵話。顧明舉坐在房裏聽,視線穿過了格窗又回到那個杜遠山身上。年輕氣盛的學子還學不會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一張白淨的麵孔生生漲出幾分嫣紅,本就棱角分明的側臉崩得死緊。顧侍郎擺架子已經不是頭一回。住進驛館不過三日,裏外的家具擺設就換了不下五次。或是覺得紫檀的桌椅太沈悶,或是嫌棄錦被上的牡丹繡得太俗豔,有時候僅僅隻是看著那凳腳不順眼罷了。至於嚴縣丞安排下的遊城,就更顯得是顧明舉在刻意刁難。每每都是一口答應下,派了人不厭其煩地再三再四跑去縣衙確認行程,卻每每總是讓人家一票人等在院子裏苦哈哈地候上一兩個時辰,而後輕飄飄地傳出一句:“顧大人身體欠安,不去了。”這般幾次三番的戲弄,即便是廟裏的泥塑菩薩也該動怒了。顧明舉起身在偌大的屋子裏慢慢踱步,聽聲響,庭院裏的人們該如前幾次一般悻悻地散了。突然,有人高聲問道:“敢問顧大人得的是什麽病?”挑釁的口氣。不用猜,一定是杜遠山。少年人最沈不住氣,尤其是家境優渥又一帆風順未曾失意的少年人。顧府侍從頓時來了勁頭,拔高嗓門喝問:“顧大人的病,是你能問的?”端的盛氣淩人。顧明舉暗暗搖頭,太張揚了,連底下人都被自己帶壞了。“如若染病,那可有請大夫醫治?容學生問一句,請的是城中哪位名醫?”他不卑不亢,絲毫不為眾人的勸阻所動。站在門外應答的恰是方才在房內陪著顧明舉說笑的那個:“你這麽問是什麽居心?難不成是懷疑我家顧大人存心欺負你小小一個南安縣不成?我們顧大人乃是堂堂的當朝四品,多少江山社稷得他操心?每天一睜眼就忙得沒有閉眼的功夫,哪來的閑心同你們這些人磕牙?說出去予旁人聽,也不怕笑掉了大牙!”於是院子裏眾人的勸慰聲更響了,更有人也開始厲聲嗬斥杜遠山:“這哪裏是你胡鬧的地方!還不快向這位小哥告罪?”怒氣衝衝的青年耿著脖子隻將一張臉憋得通紅,睜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神不肯善罷甘休:“若是顧大人當真病了,學生這就去請大夫前來問診把脈。倘若不是,那學生就要問問顧大人,這般出爾反爾,究竟是所謂何意。”“嘿,跟你多說了兩句,你還來勁了!怎麽著?你小小一個讀書人,多念了幾行字就不認得天王老子了是不是?”侍從的眼也紅了,裝腔作勢地挽著袖子作勢要打。那幾個骨瘦如柴的老學究急忙要攔,膽小的縣吏趕緊跪下了求情,另幾個書院的學生則死死抱著杜遠山想要把他拖走。一時間,原本清靜的院子裏鬧鬧哄哄一片雞飛狗跳,已經有人飛奔出去通報縣衙,顧府的其他侍從們也紛紛拔出刀劍來將眾人團團圍住。隻有倔脾氣的杜遠山還是一臉端端正正的正氣淩然:“學生要麵見顧大人!”話還沒說完,就被不知哪一個老學究打了一巴掌。幹幹瘦瘦的小老頭氣得渾身發抖:“還不快住嘴!你、你這是闖了彌天大禍啊!”鬧得比接風宴上那些裝模作樣的武戲熱鬧多了。顧明舉站在窗邊翹著嘴角看,南安縣這邊來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地,隻有一個杜遠山還兀自瞪著眼站在那兒,發髻有些鬆了,零零落落搭下幾縷頭發,臉上紅通通的一個手掌印子。小老頭看著快不行了,但是力氣挺大,把杜遠山的嘴角都打得出血了。原先好端端一個幹幹淨淨的讀書人,現在看來,卻有幾分狼狽不堪。他卻渾然不覺,被釘在了地上一般,挺著背脊一遍又一遍朗聲道:“顧大人,學生有話要問!”若是誇獎,該說他勇氣可嘉。若是針砭,那他就是愚蠢可及。剛才是誰說,他是小嚴鳳樓來著?一點都不像。他的鳳卿至少沒有他這麽愚蠢。高傲的侍郎氣定神閑地倚在窗邊,目光輕飄飄地劃過杜遠山的臉,落到他身後的梧桐樹上,黃蝶飛舞,落葉似金:“我不跟你說話。去把嚴鳳樓找來,我隻見他。”嚴鳳樓進門的時候,顧明舉仍舊在看窗外。仿佛院中央那棵梧桐樹是多麽美不可方物的佳人似的,值得他一看再看,沈迷得像那花樓下癡心不已的落魄情郎。驛館是在前朝的再前朝就有了,整體布局架構有八九成還是當年的風貌。南安是個小地方,百年中難得幾回有貴客臨門,所以這驛館雖經曆了幾番修繕,卻不過是小修小補,實在難以稱得上是何等舒適愜意,不過比城中的客棧幹淨些罷了。也難怪被遠道而來的侍郎大人捉住話柄。這位大人在京城的宅邸是聖上欽賜的,亭台樓榭無一不精巧,器具陳設無一不奢麗,放眼天下,隻有高相的相府與皇家的宮殿能淩駕其上。尋常官宦人家,輕易不能與之並肩。嚴鳳樓跪在青石鋪就的地麵告罪道:“敝縣落魄,招待不周,請大人恕罪。”他不抬頭,如同看著院中梧桐的顧明舉一般,專心致誌地研究膝下的青石磚是否擦得幹淨。屋外起了風,顧明舉的視線一路追著枝頭的黃葉徐徐而下:“鳳卿,我找你來,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原先吵吵嚷嚷的杜遠山和顧府的侍從們都被支到院子外去了,房裏房外空空蕩蕩,隻剩了他們兩人。一室光影錯落,木質的圈椅矮幾在地麵上被拖出長長的影子。穿了一身青綠官服的年輕縣丞雙手撐地,將頭顱一低再低:“下官知罪。”“你知的什麽罪?”他靜坐窗畔輕聲相詢,口氣裏聽不出是喜是怒。他卻無言,崩著一張嚴正端肅的麵孔將額頭緊緊貼上冰涼的青石。屋子裏又是一陣靜默,顧明舉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不知在想什麽。就在嚴鳳樓以為要這般一直僵持下去的時候,卻聽顧明舉道:“這格窗太舊,漆都落了。勞煩嚴縣丞為本官換扇新的,順便將驛中所有門窗一並都改了吧。新舊不一,太過難看。”嚴鳳樓躬身再拜:“是下官疏忽,我立刻差人來辦。”他急急起身離去,腳步尚未邁出,卻被顧明舉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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