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從們兀自罵罵咧咧個不休,扯著孩子的臉蛋狠狠扭一把:“算你小子命大!我家大人遠來是客,才不想在南安縣的地界生事。這要是放到京城……哼!”背後“噠噠噠”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是男人“跑!你還敢跑!我打斷你的腿”的叫嚷。手中的鳥籠做得好生精致,鏤刻雕花,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再論這溫潤細滑的手感,是前幾朝的古物也不定。單這一個養畜生的籠舍大約就能在南安買下一棟生意尚算紅火的酒樓。顧明舉透過鳥籠往邊上看,行人匆匆,各自為生計而忙,誰也不曾為那孩子駐足看過一眼,更無人挺身而出,為他將那個饅頭買下。走到縣衙前時,人才漸漸多了起來,但是比起預料中的來,還是少了很多。顧明舉找了個僻靜角落站住了看,升堂的時辰已經過了,大堂裏整整齊齊站了兩行衙役,身穿官服,手執水火棍,倒也威風赫赫。嚴鳳樓坐在堂上正中,身後一副江河湖海圖,頭上是明鏡高懸的匾額。年輕的縣丞神態嚴肅,座儀如山,眉宇間凜凜一股正氣。顧明舉身側一個挎著菜籃的大嬸說:“若不是為了看嚴大人,我才不來瞧這熱鬧呢!”顧明舉聽著好笑:“這位夫人不是來聽審案的?”“審案?這有什麽好聽的?”她好像聽了什麽笑話,彎著腰“嗤嗤”一通笑,“孫家四爺逼死了西街老三漢家的鳳兒,誰不知道這事兒啊!這位公子,你外地來的嗎?看著好麵生啊!”多嘴的侍從要答,顧明舉揮手製住了他們,轉過臉來拱手道:“嗯,剛到南安。學生是來南安書院求學的。”“喲,原來是讀書人!”她笑得更熱情,挎著菜籃扭著腰同他攀談,“讀書人好啊,將來考上了能做官呢!這年頭啊,隻有當官的才有活路,你瞧瞧那街上走的,那些個腦袋大脖子粗的不是當官的就是官眷,要不就是哪家大人府上的奴才。咱們這些小貓小狗的,不過活一天是一天。湊合著過唄,還能自己抹脖子死了不成?”顧明舉饒有興致地問她:“大嬸這麽說,不怕被有心人聽去,告你個心懷不軌圖謀造反麽?”她卻無所謂,依舊不改那銅鑼般響亮的嗓門:“說就說了,皇上在京城住著呢,聽不見!”說話間,嚴鳳樓的案子已經審了大半了。熱心腸的大嬸絮絮說給顧明舉聽,死的那個是老三漢家的閨女鳳兒。老三漢是個鰥夫,老婆死得早,隻留下鳳兒一個女兒,出落得亭亭玉立。隻是美貌生在富貴人家是福氣,生在貧寒人家就是大禍。姑娘上街時,一不留神讓那位孫家四爺看到了,就此惹出了禍端。孫家是本城的大戶,仗著在京城有一門遠親,慣常在縣內趾高氣昂橫著走。那位四爺更是打小不學無術,家裏光抬進門的姨太太就有九位,更不用說外頭那些白白被他糟蹋的。見得鳳兒當晚,就有人上老三漢家要人。那鳳兒姑娘自然是抵死不從的,老三漢也是個硬脾氣,當場就舉著掃把攆人。孫家是連本州知府都要相讓三分的人家,哪裏在乎一個編竹筐的的拒絕?半夜裏便連拉帶拽的把姑娘搶進了府。那麽一個鮮花般的姑娘,第二天送回家時卻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老三漢一怒之下,舍了多年的積蓄,請了訟師擊鼓鳴冤,把狀紙遞進了縣衙。“唉,都說人爭一口氣,其實呀,要低頭的時候,就算大落牙齒和血吞,也不得不低頭啊。這位公子,你說是吧?”她話不帶歇,一路連比帶劃,將一樁慘事說得跌宕起伏,恍若親眼所見。顧明舉含著笑恭維:“倘若將來我能做官,定當把嬸子請進府裏去說書。”直爽的女人笑得哈哈哈,拽著顧明舉的胳膊都不願再鬆開了:“你們讀書人啊,就是會說話。怪道那些當官的一個賽一個地會編謊呢!”顧明舉神色如常,倒是身邊的侍從們臉色有些難看。溫雅臣曾說,人之最不幸,便是生在盛世之末亂世之初。本朝開國已有兩百餘載,當初也曾有得江河澄清四方升平之時,隻是好花不常在,好宴終須散,再厚的家底也經不起不肖子孫胡天海地的折騰。家業傳到現下這一輩,其實也不過是個外頭好看的花架子。當今聖上五十歲前尚算勤勉,到了如今,年紀大了,耳鳴眼花又常年臥病,朝政的事真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更何況,連那份“心”是不是還有也尚不是定數。江山不能一日無賢能之主,君主一旦昏聵,小人趁虛而入則是必然。一朝小人當道,結朋營黨、爭權奪利的事就是大勢所趨。為官者乃萬民之父母,如若父母一心顧著一己之私,那又有誰來顧著嗷嗷待哺的孩子呢?國祚衰弱,連老天也看不去。連年南洪北澇,風雨成災,一年所收之糧連半年也支撐不過去。偏是饑荒的年景,皇家卻偏不懂體恤。又是起高台,又是建瓊樓,一艘南下蘇杭的龍舟便不知花去多少民脂民膏雪花白銀,一次赫赫揚揚的泰山祭祖又不知征得多少苦役民夫青壯勞力。這般苛捐暴征之下,人人皆為自己擔心盤算,誰還顧得上旁人的死活?都說國之將亡,妖孽盡出。眼下雖未見大劫,隻是豪門圈地官家欺民的心酸事已屢見不鮮。盛世怕當真是走到了盡頭,隱隱已見亂世之兆。堂上的審問已經到了最後,堂外聽審的人們卻也已經三三兩兩地散得差不多。一直說得興高采烈的大嬸看看四周說:“誰都明白是怎麽回事,也都知道會審出個什麽結果。一個個都趕緊找著自己的活路呢,誰還擔心這裏?”顧明舉抬眼去找堂上的嚴鳳樓,隔得太遠,始終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得他說話的聲音,比之前來見自己時又低沈暗啞了不少。該傳的證人已經一個一個過堂。原先說,親眼見得鳳兒姑娘被搶的更夫改口了,說那天他根本沒經過老三漢家的巷子,也沒見著什麽孫家的家丁和軟轎;碰巧經過街口的路人說,那晚他喝迷糊了,聽得吵吵嚷嚷的聲音原來是賭坊裏傳來的;還有一個伴著鳳兒一同上街的姑娘,她自始至終哭著,卻不肯說一句話……孫家那位四爺連麵都沒露,隻派了個樣貌比張知府還獐頭鼠目的管家:“我家四爺病了,正在家休養呢,實在起不來。大人你看,這是回春堂的王大夫開的藥方。”除了老三漢一口咬定的事實,誰都沒見著鳳兒姑娘被搶,更沒瞧見鳳兒姑娘是怎麽死的。孫家說,許是那夜下雨路滑,鳳兒姑娘是跌進河裏了。不過孫四爺心善,見不得人受苦,願意贈與老三漢五十兩紋銀,就當是給鳳兒姑娘做件新衣裳。坐在明鏡高懸地匾額下,年輕的南安縣丞說得字字辛苦:“此案……尚有疑點,待本縣改日再判。”話語間滿是無論如何遮掩都遮掩不住的挫敗與疲憊。此時,已是日上三竿,外頭白花花的太陽照得一天一地的刺目耀眼。陽光卻射不進公堂裏去,匾額黑沈沈的陰影將嚴鳳樓重重罩住,顧明舉眯起眼仔細去認,卻也隻是依稀看見一個模糊的頹唐影子。“大人,官運亨通!官運亨通!”終於,連“為了看嚴大人而來”的大嬸也走了,縣衙外冷冷清清,隻剩下了顧明舉。那隻張知府送來的八哥忽然叫得歡,不停在籠中躍來蹦去。顧明舉用手點了點籠子,戳戳它那雙黝黑的翅膀:“去你的!”前些天有人投貼來拜訪,是孫家聲名遠揚的大爺。他長得一個圓圓滾滾的肚子,一身白白胖胖的嫩肉,笑起來仿佛廟門口的開口彌勒:“是在下管教不嚴,給大人添了麻煩。這不,我來給大人負荊請罪。”他坐下就是一通叫人拒絕不了的客套,一會兒說為官之艱難,一會兒又說南安的風土人情,洋洋灑灑自地底下說到天邊上,忽而說東,忽而又道西,直叫人摸不著頭腦,卻絕口不提自家四弟的混賬事,好似無心好似有意,雲遮霧繞的話頭裏半遮半掩漏出一句:“當年嚴大人尚在京城時,不知可曾見得我家那位舅父?哈哈哈哈,說是娘舅,其實他老人家和我們不過是遠親而已,目下也是來往稀疏了。”嚴鳳樓嗯嗯啊啊地敷衍他幾句。他也不惱,坐了一陣便樂嗬嗬地起身告辭。走後不久,便有孫家的管家差人送來一隻烏木匣子:“我家大爺說,知道嚴大人您兩袖清風,故而不敢冒犯。不過上門拜訪哪有不帶東西的道理?大人您若當真不肯收,便賞了底下的各位差官大爺們,也算是犒勞各位的辛苦。”嚴鳳樓命人打開盒子看,裏頭整整齊齊一遝銀票,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依官場上的慣例,當抵得起一條人命。“嚴大人您別見怪,我家大爺是個爽快人,不好那些虛頭虛腦的。”那小廝生得好一條油嘴滑舌,跟那位孫家大爺如出一轍的甜蜜笑容,“我家大爺說了,咱家雖住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但是外頭,尤其是京城官麵上的規矩,咱家還是知道的。”查孫家的案子不難,他們做得太大膽,連遮掩形跡線索也懶得費功夫,簡直可說是光天化日之下強取豪奪。難就難在這些笑臉,和那句舉重若輕的“我家在京城的舅父“上。連那位自來都沒把自己名字記對的張知府也特意差人來告誡:“嚴大人,你為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有些事就是這麽回事,別問為什麽,也別總想那些有的沒的,你先想想自己。你呀,要是真的忍不住要想別人,那你就想想我。陳大人目下在刑部可紅著呐,到時候上頭若是追究,你的罪責本府也得給你擔一半……”查案時頂著壓力頂著笑臉好歹熬過來了,到問案時便成了一出笑話。原先找著的證詞遠不止這些,可是一聽說要上堂,有人就退卻了。勉強說動了幾個,到了堂上卻又一個接一個地翻供,看見的說沒看見,明明看清的說看錯了。非是人性泯滅,隻是情勢迫人,人人總要在開口前為自己為家人好好想一想。審到最後,嚴鳳樓幾乎不敢去看堂下那位苦命老父的臉,生怕一見他的涕淚交加,自己就真的撐不住了。顧明舉登門的時候,嚴鳳樓正在書齋裏發呆,滿頭滿腦還是升堂前後的一幕又一幕。午後的陽光才剛好了一陣就讓一片烏雲給罩住了,天陰陰的,起了一陣涼風,卻遲遲不見落雨。風透過敞開的窗子吹進來,桌上的書冊被翻得“嘩啦啦”地響。“今日公堂上一見,嚴大人風采依舊啊。”輕鬆的調笑聲在一片寂靜裏傳進耳,嚴鳳樓聞聲回頭,看到了倚在門邊的顧明舉:“你來幹什麽?”“嚴大人。”他口中尊一聲“嚴大人”,人卻還依舊懶洋洋貼著門框,提著鳥籠,逗著鳥兒,全然不見一點正形,“你是七品南安縣丞,我是正四品中書侍郎。見了我,你至少該起身向我行禮。”他說得一本正經,好似學堂裏的夫子手把手教著方入學的幼童。心情本就抑鬱,見了他,更添一層煩躁,嚴鳳樓扭過頭去不願同他浪費口舌。顧明舉見了,垂頭無聲笑一笑,舉步走到書桌前:“嘖嘖,我走過那麽多府縣衙門。按理,你這南安縣不是最窮的,但是你這縣丞府是我見過的最寒酸的。書架上的書多得放不下,你也不該放地上。就算無錢請人做個新的,至少也該找人把這舊的好好修一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