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卻並未關緊,因著她的叩動,“吱呀──”一聲,緩緩打開稍許。房內坐著嚴鳳樓,原本應當早已入睡的男子穿戴齊整,長長的發被一絲不苟地束進冠裏。看樣子,根本就不曾臥在床上睡過。飄雪站在門外輕聲勸他:“大人,夜色深了,早點睡吧,明日你還要去縣衙呢。”他披了一身昏黃燭光,眉宇間一抹淡淡哀愁,不知在桌後已坐了多久:“進來吧,飄雪。”走近後才發現,嚴鳳樓麵前的書桌上,擺著的正是近日收到的信件,橫七豎八地放在一篇方寫了一小半的公文之上。他手裏還捏著一封,許是太過用力,信封都皺了。飄雪在心裏猜,是否就是那位顧侍郎差人送來的。“你說過,你不喜歡他。”嚴鳳樓的語氣沈沈的,隱隱還夾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苦笑。飄雪想了片刻才想起這個“他”是指誰:“那位顧侍郎太討人喜歡,所以反而叫奴家不喜歡了。”她款款在嚴鳳樓麵前坐下,拿起燭台邊的剪子剪燈芯邊的燭花,於是昏昏暗暗的書房頓時亮堂了幾分。躍動的火光跳進嚴鳳樓的眸子裏,熠熠地閃出幾分光亮:“我也不喜歡他。”飄雪默不作聲地聽他往下說。嚴鳳樓斟酌片刻,再開口時卻突然換了話題:“他父親是天佑二十一年走的,就在我們中舉不久之後。”“那時,我在許昌,他去的是桐州銘江,上任尚不足三月。”兩地相隔不遠,他們時常互通書信。那時候也真奇怪,明明都不是好羅嗦的人,提筆寫起信來,竟是洋洋灑灑,白紙耗去一張又一張,怎麽也收不住。有好幾次,不知不覺,一封信寫去整整一宿。寫的也不是要緊事,平日的見聞或是為官的煩惱,不知為什麽,連自己都覺得不值一提,偏偏就要寫給他看。“父親生病的事,也是他在信裏告訴我的。”籠裏的八哥不安分地“喳喳”叫了兩聲,嚴鳳樓起身從架上把鳥籠摘下放在書桌上,又往籠中添了些水,“他那個人,從來是報喜不報憂的。”他總說他應付得來,說他的上司如何倚重他,說他縣內的百姓又如何愛戴他。長長的信紙上,他花一半篇幅來誇耀自己圓滑的處事手腕,剩下一半,則是用來不屑嚴鳳樓那些杞人憂天的瞎操心。“雖然他隻隨口提了兩句,但是我知道,他其實很擔心。隻是人在官場總有身不由己……”飄雪聽得專注,不自覺往前傾了傾身子。隔了一豆燭火,嚴鳳樓雙眸幽邃,笑容裏有著說不住的酸澀:“官場裏,沒有誰是甘願默默無聞一輩子的。有些人輸得一敗塗地尚且不肯死心,何況是誓言要出人頭地的他?”官場裏的消息傳得最快。誰誰誰獲重用,誰誰誰遭罷黜,朝堂裏的聖旨還沒念完,就已經是人盡皆知。同僚間常私下議論,同年的這些個進士裏,誰因為家中顯赫而留在了京城,誰又因為有個位高權重的叔父而謀了份肥差。還有誰,因為巴結上了哪家豪門而正自鳴得意。聽著聽著,看看別人再想想自己,再沒有進取心的也會漸漸熬紅眼。“仕途之路,宛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要進,則必定要比旁人進得更多更遠,否則,與退無異。這是他告訴我的。”彼時的顧明舉,在眾人麵前笑得比誰都歡暢,大聲地宣告著他的不在意。當他扭過臉去,嚴鳳樓卻看到他眼中的陰沈。“他剛在銘江打開局麵,正是大展拳腳的時候。如若因故告假,隻怕前功盡棄。”飄雪揣測道。嚴鳳樓慢慢地點頭,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弄著籠裏的八哥:“他一心一意要超越眾人。那時候已經有些關於他的傳言。”人都說顧明舉拍馬功夫了得,將那位性情古怪的桐州知府侍弄得服服帖帖。又說他費盡心機疏通關節,就是為了進得高相的府邸。那是目下朝中最當紅的重臣,他說一,聖上不會說二。一旦博得高相的栽培,一步登天幾乎指日可待。可是,有所得,必有所舍。一朝得了高相助力,便是將自己的一世都賣與他人了。“我勸過他,他總是當著我的麵點頭,過後就忘。”想起當年,嚴鳳樓笑得無奈,“後來,他不耐煩了。”那個叫自己幾乎傾心相待的故友,用那般大言不慚的神色洋洋看著自己。他說:“鳳卿,待我大權在握的時候,你可不要眼紅!”陌生得都不敢讓人相認。“這才是真正的他,野心勃勃,不擇手段。從始至終,他從未向我隱瞞過他的想法,是我不肯誠實以對。”嚴鳳樓抬起臉來,今夜第一次認真看向飄雪。飄雪同樣回望著他,他神態平和,溫潤如玉的麵孔被燭火淡淡暈出幾分迷離,墨黑的眼中卻是波濤洶湧。不願再去對過去多做解釋,嚴鳳樓沈痛地闔上眼:“直至他父親亡故,他都沒有回去。因為他忙。”因為曾去探視過幾次的緣故,顧家的鄰居也把噩耗通知了嚴鳳樓。待他馬不停蹄趕去時,老人已經下葬了。人們說,顧大人沒來,但是派人送來了辦事的銀兩,數目還挺大的。顧家老爺走得很風光。直到為逝者過三七的時候,穿一身孝衣的大孝子才匆匆趕到。進山的路崩塌了,他冒著一路飛沙走石翻山越嶺而來,滿身都是塵土,那孝衣的顏色都快看不清了,隻一雙眼是赤紅的,仿佛真得滴下血來一般。他剛到墳前便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因為,在此世間,他再無親人。嚴鳳樓站在邊上冷冷看他,這一次,是顧明舉躲開了他的目光。“他忙的是高相吩咐的事。”嚴鳳樓睜開眼盯著桌上躍動的燭火瞧,火光朦朧,跳著跳著,仿佛跳出顧明舉那張涕淚交錯的臉。高相是故意的,故意不遠萬水千山把顧明舉召到跟前,交給他的隻是一件繁瑣而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暗示他,如若辦成,便有望擢升。前程和老父之間,顧明舉必須做個選擇。為人仆者,聰慧機敏都是次要,別無二心才是根本。“他當日若不從,就沒有現在的顧侍郎了。”飄雪有感而發道。嚴鳳樓隔著籠子梳理著八哥的黑羽,伶俐的八哥時不時回頭,用尖尖的喙啄著他的手指:“父親隻有一個,高相垂青的機會也隻有一次。不能說他做錯了,他隻是做得太現實而已。可是,我認識的顧明舉卻再也不在了。”之後就很少再有書信,很少再交談了.慢慢地,彼此就疏遠了,知道音訊全無.他的視線移到了桌麵上,看到一封封信件,眸中不由幾分黯然。飄雪追著他的視線沈默不語,嚴鳳樓思索了許久,將那封被捏得皺起的信又慢慢拾起:“明天他會在南安書院門前等我,他說,想要同我一起好好看看南安。”他沒說是什麽時辰,那便意味著,如若嚴鳳樓不去,他便會等下去,一直一直等下去。“大人會去嗎?”嚴鳳樓看著她不說話,飄雪獨自對著他笑著:“如果大人是要奴家拿個主意,奴家可不敢妄言,這得大人自己想。”“他說,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再也無從彌補。”離去的時候,飄雪回身想要替他將書房的門關上,嚴鳳樓坐在原地,手邊的鳥籠裏,那隻活潑得過分的八哥還在兀自跳個不停,“在他父親墳前,當他這麽對我高喊的時候,我不覺得生氣,隻是覺得,心痛。”翌日,嚴鳳樓起得很早。南安書院前,空無一人。睡不著的人最熟悉黎明。看著雪白的窗紙被熹微晨光一絲絲布滿,解脫與絕望也一絲絲地在心胸間蔓延開來。日出看多了,也無非就是那般的光景,便仿佛是紅樓之上的傾城佳人,人海茫茫裏無心一瞥是驚豔到了極致,娶進門來日日相對,就漸漸失卻了情意。人都說,站在南安書院的後山看日出是最好的,看過後將永生難忘。嚴鳳樓在書院裏整整住了三年,卻未曾看過一次。因為顧明舉那個懶蟲起不來。有那份早起觀日出的雅興,他寧肯在早課前多替西城的商家多運幾趟貨。嚴鳳樓體諒他,常比他更提早一刻起來,穿戴齊整了站在顧明舉的床前把他推醒,而後遞上一盆熱水。迷迷糊糊的顧明舉晃悠悠地舉著爪子,這邊劃拉一下,那邊劃拉一下,貓洗臉似的。竊竊笑著的嚴鳳樓也曾想,哪天遞他一盆滾燙的沸水,也不知顧明舉是不是還會如此毫無設防地一爪子往盆裏按。隻是想歸想,卻一次都未付諸行動。有時想得出神,不自覺臉上透出幾許古怪。清醒過來的顧明舉疑惑地問他:“你笑什麽?”“沒什麽。”小心藏起那份陰暗,嚴鳳樓若無其事地把擰幹的手巾交到他手裏。“哦。”顧明舉不疑有他,抬起擦得幹淨的臉,笑得像個傻瓜。彼時天光如此好,梁下燕築巢,牆外雞打鳴。東山邊的太陽已經露出了一半,滿天火紅的赤霞恍如被誰鑲了一圈金邊,沈沈的天空慢慢亮堂了起來。隱約能夠聽見誰家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咿呀咿呀”的響動是老舊的門板被誰打開又合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