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鳳樓沈默著,嘴角幾番細微抽動,但終究沒有說什麽:“眾生苦楚不一,各人皆有各人的難處。”顧明舉隻覺得心疼。他的鳳卿瘦得厲害。打從青州城外下轎看見他的第一眼起,顧明舉就發現,嚴鳳樓瘦了。當日他也不見得壯碩,禪衫竹架,長袖飄飄,畫中的仙人般飄逸。隔了五年,那般俊雅都被黯淡的臉色蓋住了。現下因為一場病,愈發露出了憔悴,甚至間或有時會露出幾分頹喪厭世。“別這麽看我。”看見他眼中的溫柔,嚴鳳樓不自禁也放柔了語調,“你也有你的辛苦,你不說罷了。”“鳳卿……”伸手去攬他的肩,趁著嚴鳳樓不及推拒,顧明舉傾身而下,終於達到了天天前來探病的目的,將嚴鳳樓緊緊擁進了自己懷裏。“你……”嚴鳳樓想要掙紮,雙手抵上他的肩,卻又放棄了,任由顧明舉就這樣將自己撲倒在榻上,手腳相疊,交頸而眠,“顧大人,你逾距了。”“噓……”男人將頭埋進了他的頸窩裏,聲音卻是溫柔的,溫柔得好似能將嚴鳳樓化開,“睡吧。事是朝廷的,命是自己的,要好好愛惜。放心,有我在。”屋子外天氣很好,秋高氣爽,澄空萬裏。午後的陽光懶懶散散,偶爾拂過一陣風,帶來一縷冷冷的菊花香。身後的顧明舉睡得很沈,綿長的呼吸聲微微響在耳畔,仿佛他才是一夜未睡的那個。在他霸道的懷抱裏,嚴鳳樓小心翼翼地翻過身,入眼便是他一張俊朗英挺的麵孔,一枕之間,呼吸相聞,再稍向前半寸就要撞到鼻尖。顧明舉的樣貌從來都是出眾的,還在南安書院讀書時,就顛倒了城內一眾大家閨秀小家碧玉,日日失了魂一般跟在他身後,如癡如醉地等著他回眸一顧。絲綢鋪賣絲綢招引來員外家春情勃發的六姨太;在酒樓做夥計卻喚起寡婦老板娘一顆寂寞難耐的心;萬般無奈上妓院去當跑堂,一嘴的甜言蜜語哄得人家的花魁都不肯安心接客,惱羞成怒的鴇母揪著他的耳朵將他往外拖,氣到七竅生煙還不肯伸手往他那張笑嘻嘻的臉上打。真是真是……真是天理難容的出眾。嚴鳳樓大著膽子細細打量他的臉,夢裏的顧明舉睡得安謐,飛眉入鬢,嘴角微揚,一絲一毫皆是舊時模樣。他無意識地把扣在嚴鳳樓腰上的手緊了又緊,嚴鳳樓恍恍惚惚,那些窩在一床棉被下無聲嬉鬧的寒夜一幕幕湧上心頭。唯一一處變更,是他眉心間始終揮之不去的警戒。高處不勝寒,萬眾矚目既是眾矢之的,保不齊睡著睡著就再也醒不來。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在胸間盤桓,嚴鳳樓屏住呼吸用手指去觸碰他的眉心。才伸到半途,他似有感應,出手如電擒住他的腕,叫嚴鳳樓想要抵賴也不能。嚴鳳樓懊惱:“你裝睡。”“被你看醒的。”他回答得坦蕩。嚴鳳樓臉上發熱了,臂膀用力想要掙脫開他的束縛。顧明舉反握得更緊,掌心貼著肌膚順勢而上,便將他的手扣住了,手指糾纏,愈發牽扯不開,“你怎麽不睡?”“睡不著。”他的神情便變得費解,一雙漆黑如墨的眼好似能把嚴鳳樓穿透:“什麽時候開始的?”“……”“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睡不著?”嚴鳳樓鎮靜地同他對視:“最近。”“鳳卿!”交握的手被捏得發痛,指關節好似能被揉碎。嚴鳳樓疼得咬緊嘴唇:“兩年前。”三年前就開始睡得很短,往往一睜眼發現天還是黑的。及至兩年前,睡著的時間越來越短,後來就一宿一宿地不能成眠,閉上眼腦中就“轟轟”一團亂想,心緒惶惶,再累再困也卸不下那副千斤重擔:“躺著也是等天亮,不如多看幾份卷宗。”嚴鳳樓說得避重就輕,加諸在指上的力道卻消失了,隻是他仍固執地不肯放手。“沒什麽,睡不著而已。我……”他還想敷衍,說到一半卻忽然無言了,眼前的故人緊緊繃著臉,神色凝重得仿佛要落淚。“你……”被再度仰麵壓倒在床榻之上,嚴鳳樓淺笑著舉起右手去撫摸他的鬢角,“沒什麽,真的沒什麽,不過是、不過是……”他深沈的眼中寫滿不相信,嚴鳳樓一遍遍重複。其實,連自己都不相信:“不過是,睡不著……而已。”越說底氣越無。“鳳卿……”淚水已經溢到了眼眶,顧明舉咬著牙仰頭閉眼,而後一點點慢慢地俯下,將額頭貼上他的,“這些年,你做官做得並不開心。”天底下有誰是真正做官做得開心的?熟諳官場的顧侍郎竟會說出這種蠢話。嚴鳳樓想要趁機狠狠地嘲弄他,對上那雙不知為何會那般痛苦難當的眼瞳,嘴角就再也翹不起來了。明明睡不著的是他……“鳳卿、鳳卿……”他一聲聲喚他,額角相貼,鼻尖相碰,雙唇一次又一次顫抖地觸到彼此。“我……”幾番欲言又止,無論怎麽別開眼都躲不開他無聲的追問。罷了罷了,嚴鳳樓總是拗不過顧明舉的。自曾經到如今,任宦海幾度浮沈,任世情幾度寒涼,縱口口聲聲說毫無瓜葛,縱打心底不願再看他一眼,縱五年間音信俱渺恩斷義絕,能讓自己敞開心扉傾訴的隻有他一個,普天之下獨他一個,唯有顧明舉一個。“前幾日,朝廷傳旨,稅賦要再加三成。今年以來,這是第三次。除去以往慣例要繳的稅錢,還有耕地錢,過橋錢,修路錢……無論做什麽都要交錢,哪怕坐在家裏不出門,也有印花錢。青州已經旱了整整兩年,一斤種子收不了半斤穀,百姓吃飯穿衣尚捉襟見肘,早已沒有餘糧可繳。況且旱就比澇,恐怕明年的收成……”盛世之景早成過往雲煙,當年的繁華氣象被一一錄進史書裏,於今人眼中,卻似一場海市蜃樓。夢醒睜開眼,蒼涼的現世益發悲哀得刺目。兩年旱災,黃土龜裂,遍地饑民。有典妻賣女者,有割肉喂子者,有家破人亡奄奄一息者。古來聖者總說道,民者貴,君者輕。貴者如民早已哀鳴泣血,然輕者如君卻依舊昏聵難察。“撫恤一方,我什麽都幫不了,反是那個拿刀逼迫他們的。”各地稅賦,朝廷例來皆有定額。若督辦不利,則必有嚴懲。重則貶職查辦,輕則嚴辭叱問。不想征收,卻不得不征收。為官至今,他還從未如數完成過定額。幾番調任,與此也大有幹係。隻是他縱有再麻木的麵目去麵對上峰一次激烈過一次的苛責,卻越來越沒有勇氣去直麵那些苦苦掙紮於世間的人們。於是閉上眼,就是那一張張麵黃肌瘦的麵孔和一雙雙冷漠的眼睛。再也睡不著。“辭官吧。”顧明舉道,“再做下去,你會垮的。”嚴鳳樓卻搖頭。“為什麽?”“……”嚴鳳樓隻是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遲遲不開口。顧明舉急了,雙手用力抓著他的肩:“鳳卿,別再跟我說那些澤被蒼生的鬼話,你明白的,這不可能。”澤被蒼生,初入官場時或許是因為如此。但是現在,已經完完全全不是了……“我要留在官場。”他眼中的蛛網般密布的紅絲早已暴露他的疲憊,重重疲態之後,卻是一絲如何也無法泯滅的堅持。顧明舉搖著頭無法理解:“你到底是為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