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痛心疾首的時候,他點著他的鼻尖責問:“顧明舉,你還有什麽麵目回南安去見你的師長,去麵對至聖先師?”卻換來他斬釘截鐵的誓言:“我顧明舉今生再不入南安便是了!”南轅北轍的目標,注定要背道而馳再不相見。嚴鳳樓又何嚐想過,自己隨後便會調任南安,而這個早已絕交的故友會在一夕之間拋卻苦心經營來的所有,背棄誓言再入南安。“你的那些作為,從前我厭惡的,現在還是不會讚同。”用手掌遮擋住他的眼睛,嚴鳳樓的臉上透著幾分決絕幾分慨然。他一字一句慢慢說道,“隻不過,過了這些年,我不會再那樣指責你。因為,你有你的選擇。”顧明舉雙眼顫動似乎還想說什麽,嚴鳳樓幫著他翻過身,低下身附在他耳邊道:“我就在屋子裏不會走,那些事,等你醒了我再陪你慢慢聊。睡吧,別硬撐了,我知道你背上疼得厲害。”年輕的侍郎聽話地閉上眼睛:“鳳卿,那時候我是不是看錯了?在巷子裏,你抱著我哭了。”“嗯。”床邊同樣年輕的縣丞正彎腰替他掖著被角,“你看錯了。”“鳳卿,你一直沒有娶親,是不是在等我?”“不是。”“鳳卿,如果我不在了,你會不會想我?”“不會。”“鳳卿……”“……”“不管發生什麽,不要打聽,不要參與,更不要做傻事。好好當你的縣丞,就當……就當根本不認識顧明舉。”第九章重傷在床的顧侍郎嬌弱得很,見了誰都說眼花,嚴鳳樓一進門卻又神氣活現賽過活龍,眼尖得恨不能把人家的裏衣也解開來看一看;誰端來的藥都是苦得不能下咽的,嚴鳳樓一接過勺子,苦藥就立刻成蜜糖水了,喝完一碗還嚷嚷著要下一碗;任誰來探病都要扶著額頭有氣無力地討饒:“下官頭暈得很,精力不濟呀。”屋子裏就剩下個嚴鳳樓的時候,不知又是誰死乞白賴地拖著人家的袖子不鬆手:“鳳卿,再陪陪我。”無人的時候,一起半臥在榻上臉挨著臉絮絮說些閑話。顧明舉關心地問:“改了地方,夜裏睡得著嗎?”自從臥房被顧明舉占了,嚴鳳樓就常常去書房過夜。嚴鳳樓合著眼說,沒事。顧明舉挺貼心的:“睡不著就搬回來吧,我回驛館就是了。”“你在這兒我放心些,驛館裏人手不夠。”那些追隨顧明舉的侍從們近來也少了很多,除了嚴鳳樓常見的幾個,其他的都不見了。偶爾問起,顧明舉也隻輕描淡寫地說,放了他們一個大假。於是顧明舉擦擦口水,悄悄露出了狼尾巴:“要不,我們就一起睡吧。”斜睨他一眼,嚴鳳樓迅速從榻上逃開,後退幾步,一邊不忘緊一緊自己的衣襟:“你胡思亂想些什麽!”京城那邊隔三差五地有信寄來,有些是寫給嚴鳳樓的,有些是給顧明舉的。都不用打開看就知道寫些什麽,顧明舉從不拆信察看,點著蠟燭就把信燒了。嚴鳳樓看見了會問:“誰寫來的?”“溫少。”這位少爺沒有學來他那個武將爹親的英武氣概,卻把那副急脾氣學了個十成十,一封封信件雪片似地往顧明舉這邊塞,催命符一般。想到嚴鳳樓對朝中官員向來生疏,顧明舉拍了拍手中的灰燼,補充道,“就是溫雅臣,天佑二十四年的進士。那小子,也就比不識字的多認得幾個字而已。”不想嚴鳳樓卻點頭:“我知道,威遠將軍府的公子。”“你知道?”這下輪到顧明舉好奇,“你怎麽會……”“不稀奇。大名鼎鼎的顧侍郎的知交好友,我再孤陋寡聞也該略知一二了。”他答得稀鬆平常,反叫顧明舉訝異。將軍家嬌生慣養的公子哥溫雅臣,說是有一張宛如好女般精致的容貌,通曉音律,精於博弈,鎮日流連花叢,既善解人意又善解人衣,是個聲名在外的風流人物。形跡放浪,卻深得京中眾女仰慕。常與朝中風采翩翩的顧侍郎並肩策馬遊曆賞玩,相交融洽,互稱知己,好到能共飲一杯水酒,共享一個歌姬。那些尋花問柳的傳奇佳話若是找人一樁樁娓娓道來,簡直比一部書還精彩。麵無表情的嚴縣丞不鹹不淡地複述起旁人口中聽來的隱秘:“據說,你們常一起過夜。”顧明舉瞪大眼眨了又眨,一把拉起薄被來牢牢捂住自己的口鼻:“啊呀,好大的酸味。”人有的時候很奇怪,許多當初寧肯辛苦咬碎了嚼爛了,忍著千般疼萬般苦,和著眼淚一起咽進肚子裏去永不再提的東西,到了某個時候,又莫名其妙地會湧上心頭,從嘴裏自然而然說出來。彼時總以為,訴諸於口會是如何了不得的驚天動地,好似漏出了一個字就要天塌地陷永不超生。不經意間提起,才驀然發覺,也不過是這麽一種淡淡如許的口吻,不見淒楚,不曾怨恨,不會落淚,頂多是對光陰匆匆的一種感慨。所謂時過境遷,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傷在後背的顧侍郎不得不鎮日趴在床榻上休養,雙臂交疊在枕上,側過臉來衝著床外,才能看見坐在邊上的嚴鳳樓。可惜了一張畫中人一般標致的臉,半邊頰上總是紅通通一大片壓出來的紅印子。他斜著眼睛詭笑說:“那個叫杜遠山的學生常來找你,八成是別有所圖。”看到來送藥的飄雪又別有用心打趣:“這世間,像飄雪姑娘這麽賢惠的女人可不多了,鳳卿呀,趕緊把人家娶進門吧,晚了就來不及了。”薄臉皮的書生站在門外聽見了,漲紅著一張臉落荒而逃;好穿一身鮮豔衣裙的女子立在屏風邊,柳眉倒豎,以牙還牙:“顧大人又說笑。奴家受不起這樣的福分。這樣的玩笑也開不得,倘若被哪個心眼小的聽去了,得紮小人兒咒死我。”顧明舉假模假樣地寬慰:“怎麽會?”話還沒說完,嘴裏就被嚴鳳樓結結實實塞進一大口苦藥,燙得齜牙咧嘴,苦得都快哭了,當著飄雪的麵卻還不好意思抱怨。叫屏風邊的女子抓住了時機毫不客氣地反擊:“怎麽不會?天底下的人多了去了,指不定現在這屋子裏就有一個呢。”朝堂上縱橫睥睨所向無敵的侍郎大人暗自在心底裏恨得牙癢。同嚴鳳樓聊天時,兩人說的話都是七零八落的,東家長搭到西家短。哪一府的小妾勾引賣油郎,哪一家的少爺私通小姨娘;朝中的那誰靠著媳婦的娘家得勢,後宮的王昭儀原是太後的洗腳婢。從尋常官宦家一路往上說到皇家,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是非的地方就免不了爭鬥。當今的天子已然老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近來更是連上早朝的精力都沒有,時常在半夜就急召太醫入宮。說句大不敬的話,眼下雖能勉力維持,但是要問能撐到什麽時候,可就不好說了。當今聖上膝下的子嗣不多,早年又相繼夭折了不少,如今尚還健在的皇子隻有兩位,分別是龔妃之子崇與龐妃之子彰。兩位皇子都還未行冠禮,尚在年幼懵懂之齡。朝中的明眼人心裏都看得清楚,龔妃與龐妃台麵上雖親親熱熱風平浪靜,暗地裏的奪嫡之爭卻早已掐得風起雲湧。“龔妃乃是高相的外甥女,當年進宮便不是為了做妃嬪那麽簡單。崇皇子雖較皇兄年幼,不過依仗著高相的扶持,儲君之位是誌在必得。”像是說著普通人家兄弟鬩牆妯娌反目的樂事,顧明舉一邊喝著嚴鳳樓喂來的蓮子銀耳羹,一邊津津有味地講與他聽,“龐妃的娘家不如相府顯赫,不過她的背後有臨江王。”那是當今聖上的手足兄弟,宗室裏舉足輕重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