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儼想要甩手走人,他低低叫一聲:“嚴儼。”“嗯?”魏遲卻不說話了。嚴儼回頭,他一個人抖抖索索地,抱著遊戲手柄窩在沙發的角落裏,又是一聲:“嚴儼。”鼻頭越發地紅,雙眼無辜地眨巴眨巴。然後——“阿、阿、阿、阿嚏!”響得驚天動地,兩眼淚水橫飛,魏遲用紙巾擦著鼻子,兩手一攤,“這次應該是你在想我,嘿嘿,想得很深情……”嚴儼盯著茶幾上的罐子,想著該怎麽把裏頭的糖果一粒一粒地塞進他的鼻孔裏。冷冷清清的日子裏,理發店的生意跟著天氣一起蕭條。對街倒喜氣洋洋地開出一間小飯館,震耳的鞭炮聲招得四方銜鄰紛紛張望。卻見裏頭婀娜地扭出個身形窈窕的女子,雖說看著已不年輕,卻保養得當,麵容姣好,未開口就顯出三分笑。眾人說這就是老板娘。這家鋪子幾年間已接連換過數位東家,生意似乎都做不長,不出一年半載就齊齊倒閉。都說,這房子的風水不旺財,不知眼前這位能撐到幾時。不過眼前這位漂亮的老板娘倒是信心滿滿,笑容滿麵地在賓客間往來穿梭著,還不時招呼看熱鬧的人們進去坐一坐。這次或許會開下去吧?人們小聲猜測著。理發店沒有生意,無所事事的夥計們也擠在自家店門邊看著,七嘴八舌地爭論,這個美麗的女人是像張曼玉多一點還是比較像劉嘉玲。爭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寬叔忍不下去了,用手邊的美發圖冊一一敲過他們的頭:“不好好做事,湊什麽熱鬧!”黃毛和阿綠趕緊捂著腦袋躲回裏間繼續幹活。阿三剛要跟著進去,扭頭看見門外嫋嫋而來的女子,又看看自家魅力不減的寬叔,大著膽子嬉皮笑臉地打趣道:“寬叔,老板娘回老家安胎去了,這個時候男人最容易犯錯誤,你要注意啊!”寬叔氣得不清,照著他染得五顏六色的腦瓜重重地敲,打得阿三抱頭鼠竄:“小兔崽子,再胡說八道這個月扣你工錢!”話音未落,門外的人卻已推門而入。對街風情萬種的老板娘站在這邊擦得雪亮的玻璃門邊,巧笑嫣然:“老板,能幫我弄一下頭發嗎?剛才不知道是誰,把我的發髻碰亂了。”寬叔趕忙迎上去待客,生怕人家聽見了阿三的玩笑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可以,可以,那……那你坐那邊。”躲在裏間的小夥計們忍不住偷笑。嚴儼一聲不吭地站在角落裏,略微感到些許無奈。現在的小學徒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自稱叫做金莉的女子有一雙灼灼的桃花眼,裏頭三分世故掩著七分嫵媚。她落落大方地同寬叔攀談:“以後咱們就是鄰居了,大家多多照應哦。”寬叔嫻熟地替她把散落地碎發撥到一起,點頭答應著:“這是應該的。”笑容中依舊帶著些許僵硬。他們兩個人在店裏這般交談開來,微微客套,微微善意,微微投緣。臨走時,老板娘說要在這兒辦一張會員卡,寬叔拒絕了:“第一天做生意就破財,不吉利。”沉吟了一會兒,老板娘不再堅持,隻用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把寬叔看著:“那我下次再來。”“那……下次我再來……”裏間的小夥計們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們倆,跟看電視劇似的,還有模有樣地學起兩人說話的語調,笑得都快站不住。這時,嚴儼才走過來,一個一個拍他們的肩膀:“黃毛,把地掃一掃。阿綠,給客人用的毛巾都晾幹了嗎?還有你,阿三,不想學手藝了?”於是在回過神來的寬叔找他們算帳之前,小夥計們擦窗撣灰、灑掃庭除,一個個裝得乖巧。寬叔背著手裏裏外外轉了一圈,最後站在嚴儼跟前,重重地“哼”了一聲。嚴儼賠笑著喚他:“叔……他們鬧著玩的。”一抬眼就看見,寬叔的背後,一頭金發的黃毛正和額前染了幾縷碧綠的阿綠擠眉弄眼地玩鬧著。這些學徒……嚴儼無奈地維持著笑容,想起魏遲同他說過的話:“叫你們寬叔再招一個學徒進來吧,給他染個紅頭發,就叫小紅,和黃毛、阿綠站在一起,一定跟紅綠燈一樣,多有勁,多好看。”這品味……哪裏好看了?寬叔找不到人撒氣,背氣哼哼地走了。他一走,阿三就勾著阿四泥鰍似地鑽進了隔壁店裏。今天魏遲進貨去了,隻留下那個叫珺珺的長頭發女孩看店。也不知道那個人感冒好了沒有,今天又降溫,滿大街或許就他一個還穿著單薄的短袖。嚴儼想象著他凍得瑟瑟發抖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彎出一個弧度。隔壁傳出陣陣歡聲笑語,阿三和阿四的嘴都很甜,說著說著就能把姑娘們的臉說紅。自從跟魏遲混到一起,更是功力見長,見了女孩子都跟抹了蜜似的,甜得能膩死人。笑聲清晰地傳進店裏,小青的臉色很難看,一語不發地坐在理發椅上發呆。小青喜歡阿三,誰都知道,獨獨阿三不知道。不止愛情如發絲,其實煩惱也如發絲,三千煩惱絲,說不清,說不盡,也說不出口。嚴儼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習慣性地扭過頭想說幾句,轉念看到身側空空落落的店堂,才發現原來魏遲不在。這天及至關門打烊也不見魏遲回來,嚴儼想:那個家夥一定又是跟朋友們喝酒去了。魏遲交遊廣闊,三天兩頭不是這個聚會就是那個邀請,前些天又和幾個朋友一起跑去學箭道,其實還是變相地湊在一起消遣玩樂。他嘴上說著:“老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真沒勁。”卻每次都跑得比誰都勤。第二天一覺睡到下午,頭昏腦脹地跑來找嚴儼:“嚴儼啊,你幫我揉揉,頭疼死了。”每次都回他:“喝死了就不疼了。”他聽不見似的,兀自扶著額頭,“哎呀哎呀”大呼小叫,表情痛苦難當。夥計們和客人們都扭頭側目,寬叔在帳台後喊:“嚴儼。”於是於是,嚴儼伸手,魏遲閉眼。揉揉……就真的不疼了,至少魏遲這麽說。嚴儼暗地裏思索,是不是該去開個推拿診所,專治宿醉頭痛。回頭醒過神來,默默在心裏“呸”了一聲,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不著調,自己竟然也開始跟著他七想八想,想些不著調的事了。“嚴哥、嚴哥……”有人輕輕拽他的衣袖,嚴儼猛然回神,才發現自己居然在魏遲的店門前站著發呆,頓時一陣尷尬:“哦,我、我……”珺珺的眼神很關切:“什麽?”“沒、沒什麽。那個,我有事先走了。”幾乎是落荒而逃,嚴儼隻覺氣血上湧,瑟瑟寒風裏,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真是,真是丟臉丟到家了。※※※※※※回到租的屋子時,街邊的路燈早已亮了多時。站在社區門邊往裏望,萬家燈火通明,即使夜風嗖嗖吹過,心頭還是會油然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溫暖裏卻又夾雜著離鄉人不足為外人道的酸楚。嚴儼和蹄膀、阿三、阿四一起在理發店附近的社區租了一間房,確切說,是一間房間。房東把整套八十平米的房子隔成小間分別出租給不同的房客,原本二室一廳的屋子裏,滿滿當當住了不下八九個人。老公房的條件本來就好不到哪裏,房型差,光線暗,大中午客廳裏也曬不到陽光。人多了以後又嘈雜髒亂,有時候上衛生間還得排隊。但是好在租金便宜,離理發店也近,周圍生活設施一應俱全倒也方便。背井離鄉的,能夠有一張床睡個安穩覺就已經算是一種幸福了。寬叔總是跟嚴儼說,人呐,想得開的時候就要往前看,這樣才能有前進的動力。而想不開的時候,就要往後看,縱使再潦倒再落魄,總能找到有人比你更潦倒更落魄,住房裏的看住橋洞的,住橋洞的看露宿街頭的,露宿街頭的看臥鐵軌的。這樣或許殘忍,但是唯有這樣才有信心熬過當下。有時候,熬過當下遠遠重於開創未來。嚴儼咬著嘴唇心有同感,對他而言,有一張屬於自己的床真的足夠了。報紙新聞裏管這樣的租房方式叫群租,很不被社區居民們待見。太多陌生人在居民區內進出,會影響安全,況且這麽多人住一塊兒,萬一有個火災或者煤氣泄漏之類的,後果也很嚴重。這裏的社區也在調查群租情況。嚴儼剛踏進屋子,裏頭就滿滿地站了一屋子人。一起租房的房客告訴嚴儼,是居委會的阿姨們來登記房客的情況。之前,阿姨們就已經來過幾次。看來,這房子大概不能再租下去了。嚴儼暗暗地歎一口氣。心裏有些犯愁。這個城市的房子一天一個價,連帶著房租也跟著漲,若是搬出去,恐怕再也找不到比這更方便便宜的。上門來查訪的阿姨裏就有魏遲的外婆,老太太是所有人裏年紀最大的,但是精神矍鑠。不同於那天嗬斥魏遲時的色厲內荏,老太太待人很好,說話和和氣氣的,笑眯眯的眼裏透著一股慈愛的光芒。她拿著一張表格問嚴儼:“是在哪裏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