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事務所那些女孩子也常看美劇,看到庭審的戲份,常常在群裏吐槽,說美劇的美女地檢簡直不能更帥,說美國的律師庭審時簡直帥到冒泡,特別是交叉詢問的時候,兩個人輪流起身詢問證人,你來我往,刀光劍影,結案陳詞氣勢十足,簡直是律師的終極夢想。 不過花癡歸花癡,真正輪到自己上庭的時候,我們還是很嚴肅的。 國內民事庭審似乎都是坐著,雙方律師一人一疊書麵證據,照著念,像美劇裏那樣留給律師舉手投足揮灑自如的空間似乎並不多,畢竟是大陸法係,不用取信陪審團。辭藻再華麗,到法官麵前都是一樣的。重要工作都在庭外取證的時候,比的就是誰證據足,有說服力。 這是我第一次上庭,以前雖然在視頻中看過,但還是有點緊張,我努力讓自己顯得專業點,專心聽蘇律師補充訴訟理由。 他在庭上聲音很冷,一聽就知道是個理智的人,音色本身好聽,語調不急不緩,就算知道對方身後是一整個律師團,也沒有一點失措的地方。中間傳喚證人,是童家已經辭職的傭人,是對麵的證人,口口聲聲說童夫人和童先生感情很好,童先生上了年紀,平時喜歡養生,童夫人比較愛玩,平常愛好購物…… 我看了一眼童夫人,她的手在發抖。 還好沒有當庭喊出“他撒謊!”。 最後起到扭轉局勢作用的,是我們這邊的三號證物。 那是一組照片。 童先生和另外一個年輕女人一起出入酒店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挽著童先生手臂,十分親昵,出酒店的時候還湊過去親了童先生,童先生的動作神態,也絕不是傭人口中那個“修身養性”的老先生。 “抗議,對方的證據已經超出了本案的範圍,童先生的私生活與對方控訴的虐待行為無關。”對麵律師當機立斷。 蘇律師笑了起來。 “我認為有關。童先生被拍到這組照片時,仍然是處於合法婚姻中,他的行為是教科書式的婚內出軌。” “關於婚內出軌問題,在我方提供的一號證物中已經解釋得非常清楚,原告在簽下這份協議時,就已經放棄了對童先生私生活的追訴權和協議中注明的部分財產的分割權,對方提供的證據與此案無關,不能采用。”對方律師也知道這些照片十分重要,用詞都十分狠辣。 “反對。”蘇律師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帶著一點勾,然而也隻有這一點勾而已,狹長眼中毫無一點笑意,法庭整個色調都很重,他銀邊眼鏡上有一點冷冷的亮光,亮得鋒利:“對方從自己的角度來論斷我方證據的有關性。我方覺得3號證物作為重要證據,不僅能揭示對方證人證詞的可靠性,也可以證明被告犯下婚內出軌這種嚴重過錯。” 當年我學法律,是因為我很喜歡這種確定的、已知的、是非分明的感覺,沒有東西被隱藏被掩蓋,一切都被攤在陽光下暴曬,就算有陰影,也隻是暫時的。法律是最冰冷又堅硬的正義,不需要你違背本心,隻需要你一直堅守。但我那時候太年輕,偶爾也會迷茫,生活是瑣事構成的,我心裏的那些東西,太大也太遙遠,有時候會無法支持我繼續往前走。 我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曾經,看過一場蘇律師的庭審記錄。 我在他身上,看到我想要的那個自己。是堅定的、冷硬的,因為對自己所說的話,所做的事,所從事的職業,所經曆的人生,和他所信仰的東西,有著無與倫比的堅信,才會有這樣強大的內心,這樣一往無前的鋒利。才能所向披靡。 就像現在。 “反對有效。”仲裁員宣布。 對麵的律師皺緊了眉頭。 - 事務所裏的黃律師,經常說法庭辯論是吵架,“昨天吵贏了”“今天碰見盈科吵架王,所以吵輸了”。 這樣說的話,蘇律師應該是非常會吵架的人了,我作為連律師證都沒有的助理律師跟著上庭,完全是白占一個位置。蘇律師一個人獨戰對麵兩個律師,句句都是一針見血,辯完一輪,手一伸,我連忙把水杯遞給他。 這是個非常難打的案子,就算有驗傷報告,但是無論是證人證物,都非常不利於我們。如果不能證明是長期虐待的話,基本討不到什麽好。雙方財力的懸殊導致我們一直連取證都非常困難,好在目前的趨勢看起來還算不錯。 但最後的結果出乎我意料,對麵主動要求庭外和解了。 而蘇律師讓童夫人同意了。 我個人是不太希望庭外和解。不過我在大學的時候,錢教授就庭外和解給我們幾個班的學生專門開過一堂大課,教的就是在訴訟過程中,也要注重庭外和解上的博弈,不要存在偏見。有時候,當對方顧忌比較多而自己對結果又沒把握的時候,可以優先考慮庭外和解。我雖然不讚同,但也能理解,對於童家這樣的有錢人,與其賭一賭審判結果和可能敗訴被人議論,他們寧願在庭外和解上多給點好處。而這點好處,對於童夫人來說,就已經是喜出望外了。 雙方都非常專業,上庭前早就擬了一份和解協議備用,當然雙方的要求差距頗大,好在經曆漫長交涉,終於擬就一份庭外和解的協議,說是和解協議,其實就是一份財產分割書,我隻匆匆掃了一眼,看見童夫人能獲得的賠償中,全是房產的地址和大筆大筆的金額。 這個案子,光是取證就花了整整一個月,我們整整準備了30多個數據,蘇律師一個人在查對方的財務狀況,至少加了五個晚班,還有前幾天那一個通宵。 而成果也是非常豐碩的。 我還沒走出法院,薛師姐的短信已經發了過來:恭喜恭喜,快讓蘇律師今晚回事務所請客,開慶功會! 當時我正跟著蘇律師走下光線昏暗的樓梯,走到地下停車場去拿車。我看了一眼蘇律師,猶豫要不要跟他說薛師姐的要求。 蘇律師西裝搭在手臂上,一邊按下遙控車門,一邊看了我一眼:“怎麽了?” “同事們說,”我遲疑了一下:“要我讓蘇律師請客。” 蘇律師沒什麽反應,臉上還是麵無表情,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我隻好也跟著坐到副駕駛座上。 蘇律師不說話,專注看著後視鏡,回頭倒車,開出了停車場。 我拿著手機打字,準備跟薛師姐說蘇律師下庭之後很累,可能沒辦法請客了,要改天…… 才打了三個字,一個來電就彈了出來。 是完全陌生的號碼,但也是北京的。 我接了起來。 “你好。” “你,你好……”那邊似乎有點緊張:“你是許朗嗎?” “是我。” “我是郝詩的朋友,我叫倪雲嵐,”女孩子的聲音吞吞吐吐的:“郝詩現在在北醫三院,你能過來一下嗎?” “有什麽事嗎?我現在還在外麵。” 女孩子猶豫了一下。 “她可能要生了……” “她的家人在嗎?”我看了一眼窗外,現在正是下班的時間,車水馬龍,車流走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