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錄像給鄭敖吧。”她以這句話作為開頭。 羅熙笑了。 “你這麽晚來替鄭敖當說客?” “我是來替許朗當說客的。”王嫻清晰地告訴他:“讓他去找許朗吧,他不會再把許朗抓起來了,讓許朗自己來選。你沒有資格替許朗做決定,許朗自己才知道怎樣對他是最好……” “這就是你的理由?”羅熙不以為然。 “無論如何許朗都不會喜歡你的。與其讓許朗一個人呆在外麵吃苦,不如讓他回到北京,他帶著一個孩子,隱姓埋名,日子不會好過的。他怎麽當律師呢?要懲罰鄭敖,以後有得是機會。”王嫻仍然在說。 羅熙沒有說話,他在看地上的影子。 “我父親很喜歡鬆柏。”羅熙說:“他說花開就有花落,唯有鬆柏長青。” 到底是長青,還是長情呢? 他小的時候,過得不是很開心。他家裏沒有愛,他的父親脾氣好,沉默,予取予求,然而沒有愛。他後來才知道,愛是需要學習的,從小在沒有愛的家庭裏長大的孩子,也沒有辦法去愛人。但是他們的骨子裏會有一種偏執的渴望,像飛蛾追逐著火光,他們天生會追隨那種溫暖明亮的人。 他是因為一個意外,才知道許煦這個名字的,他父親愛許煦,沉默而固執,仿佛這是他無趣的人生裏唯一特別的東西,是灰燼裏的一棵嫩芽,沒有色彩的世界裏唯一的一抹光,仿佛他一個人孤獨地、隱忍地在黑暗中跋涉了這麽多年、仿佛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愛這個人。 他恨許煦,卻又本能地關注他。他常偷看他父親的東西,把許煦的照片偷出來,畫很多叉,然後燒掉。 後來他看到許朗。 他本能地抗拒,卻又忍不住接近。當他站在廚房裏做著早餐等許朗起床的時候,陽光照進來,那瞬間,他忽然原諒了他父親。 那是很溫暖、很溫暖的東西,就像你被埋在積雪下,那麽冷,那麽絕望,然後你忽然走進了守林人的小木屋,坐在溫暖的壁爐前,手裏捧著一碗熱湯。 在許朗認識他之前,他就認識了許朗很多年。 他想,大概他需要卑鄙一點,他以為他父親是太無能,他不會放過許朗的,他選了合適的時機,闖進許朗的生活…… 可惜他沒做到。 是他慢了一步也好,是他方法不夠高明也好。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他想,他可能不會結婚了,也不會有孩子,這樣的命運沒必要再傳下去了,他從未感覺真正的幸福,也許他父親也是。 “我不會把錄像給鄭敖的,”他告訴王嫻:“不過如果找到許朗,我會告訴你。” 無論如何都是自己得不到的光,與其把他藏在黑暗裏,燒光了,燒滅了,不如讓他自己去找能讓他燃燒的人。 他生來是飛蛾,是沉默的小孩,是憂鬱的青年,是那個平常的朋友,是一筆帶過的配角,默默消失的名字。是書頁裏夾著的一片楓葉,天長日久褪了色,仍然在那裏等著那個翻開書頁的手。 他是鬆柏,可惜許朗喜歡梅花。 - 隻是他們都沒想到,鄭敖這一找,竟然找了那麽久。 夏天結束了,錄像中發現一輛李家的車,隻是下一個收費站就消失了,王嫻傳了消息給鄭敖,鄭敖沿著南下的方向找了半個月。 線索最後斷在了那個收費站。 鄭敖一直在找,找過九月,找過中秋,找過聖誕,找過除夕。北京又下起大雪來,世界都埋在了雪裏。 大年夜,他一個人坐在桌邊,兩個位置,喝了一杯酒。 他不知道,去年的這個時候,有個人很擔心他是不是一個人在過年。然而去年的除夕他並不覺得淒涼,因為第二天就能去李家拜年了。 一個男人,帶著個孩子,舉目無親,又該怎樣過年呢? 晚上他睡不著,把許朗的衣服找了出來,印象中許朗冬天總是穿得很多,他是很怕冷的人,冬天身上總是涼的。他走的時候沒有帶走鄭家任何東西。 鄭敖一直沒有和人說過,夏天他喝醉那晚,做了什麽夢。 他又夢見了李家。 很多人,李貅,李祝融,夏宸,所有人都在,他一直在找,一直在找,找到了許老師,然而他的手上牽的是另外一個小男孩,漂亮的,機靈的,像寧越,卻不是許朗。 不是許朗。 他抓著許煦問:“許朗呢?你把許朗藏到哪裏去了?” 許煦不說話,所有人都不說話,他翻遍了所有的地方,屋頂,陽台,床底下,書房,花房,被子裏麵…… 沒有,都沒有! 夢裏他變得那樣小,他很累,仍然在固執地找,他揪著那個小男孩的臉,想看出這是不是一個玩笑,他推搡著許煦,大聲罵他,激怒他,甚至打他,他要他們把許朗交出來,許朗是他的,這是命中注定的,是誰也沒辦法改變的事,許朗會遇見他,會愛上他,會對他好,會陪他走過十多年……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臉上有眼淚。 他知道這並不是噩夢。 因為他確實已經失去了許朗,就像從未得到過那樣。 - 他開始熱衷於搜集許朗的照片。 他在許朗的學校,許朗的公司、同事、還有李家那裏搜集許朗的照片。他找到了許朗當年的孤兒院。 他看過許朗當初被放在孤兒院門口的樣子,他看過許朗小時候被李貅在臉上畫了烏龜的樣子,他看見許朗戴著紅領巾在紅旗下發言,他看見班級春遊,許朗坐在草地上,笑得那樣開心。他看見許朗大學在做習題,他看見許朗在公司加班到很晚,看見許朗在他自己的小隔間累到睡著,他的側臉一如記憶中那樣。然而他伸出手來,卻隻能摸到一張冰涼的照片。 他錯過了那麽多的許朗,再也沒有找回來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