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澡盆洗幹淨,把壺裏的熱水倒進去,兌出溫水來,把牛牛身上髒兮兮的紙尿褲扒下來,他很豪邁地跨進澡盆裏,我這才發現他連鞋子都沒穿。他倒是很開心地在水裏劃來劃去,對著睿睿笑。睿睿不理他。 “睿睿你先自己吃飯,我幫牛牛洗澡。”我一邊往沐浴球上倒兒童沐浴乳,睿睿雖然不開心,還是端著碗吃了。牛牛大概是餓了,一直盯著他的碗看。 我利落地把牛牛洗幹淨了,用毛巾擦幹,穿上小褲衩和睿睿的t恤,也裝了一碗飯給他吃。睿睿斷奶斷得晚,現在吃的還是輔食,我用瘦肉小火熬了肉糜粥,再切兩瓣蘋果,就是他的午餐了。牛牛就吃得多點,我把自己早上吃的包子拿了一個給他,再洗了個蘋果。牛牛年紀其實比睿睿還小一個月,但是非常能吃,所以長得壯一點。 睿睿自己把飯吃完了,拿起書來叫我:“爸爸,我要聽故事。” “睿睿先自己看好不好,爸爸要洗衣服。” 睿睿很聽話,自己拿著故事書在椅子上看了起來。牛牛雖然不認識字,但是喜歡看畫,也抱著碗站了過去,睿睿嫌棄他不愛幹淨,皺著眉頭把他推開。牛牛大睜著眼睛隻顧著看畫,壓根沒注意到睿睿在推他。 “睿睿,不準推牛牛啊。”我一邊洗衣服一邊叫睿睿。 睿睿沒有再推了,抱著手臂,一臉不開心地看著故事。 睿睿這個孩子其實還是很乖的,當初我帶著他從北京出來的時候,他才那麽小一點。身上到處都是傷痕,我看得怵目驚心,我隻想過郝詩會承擔不起養大一個孩子的責任,卻沒想過她會把怒氣都發泄在孩子身上。整件事情我實在難辭其咎。 - 當初李貅是不讚同我養這個孩子的,但是把他送回鄭家肯定會暴露出我的行蹤——李貅要我裝死。而把鄭敖的孩子扔到孤兒院或者別人家去養又太冷血了。何況那個孩子長得非常像鄭敖,隻要放在北京,都可能會露餡。 那時的情形萬分險惡,我幾乎以為自己必死無疑,隻想著拚死一搏,誰知道下一秒那個穿著皮衣的青年就在我麵前倒了下來。 但對當時的我來說,那個場麵並不比死好多少。 打死他的是狙擊槍,我隻聽到一聲巨響,他的腦袋在我麵前爆開,濺得我滿臉的東西是什麽,我都不敢去想。 李貅把我從地上扶起來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是傻的。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有人在我麵前死掉,還是那麽近的距離。不過李貅對這樣的狀況已經習慣了,他把我扶到他的車上坐著,把我臉上擦幹淨了,吩咐自己手下利落地把那個人拖走了,還不忘吩咐人保護現場。 “聽著,”我回過神來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他扶著我肩膀,強迫我看著他的眼睛:“聽著,許朗,我們的時間不多。” 我實在是被那場麵嚇到了,還是回不過神來。 他雖然一副不爽的樣子,但還是勉為其難地伸出手來,虛抱著我。 “算了,你想哭就哭吧,我不會笑你的。” 我最終沒哭,雖然之後連做了幾晚噩夢。 李貅拿出了讓我佩服的冷靜和智慧,我幾乎是像個觀眾一樣在旁邊,看著他指揮人布置現場,那個黑衣人被他生擒了,整個計劃都被審出來了。關映讓他們去抓我,順便還去接那個孩子。李貅讓他打電話給關映說事情辦好了,然後安排人送我走。 “我會把你的dna記錄和死的那個的對調。”他問我:“你在鄭家看過醫生沒?” 我搖頭:“但是我在那邊生活過……” “我會搞定的。”他告訴我:“現在我得送你走,過段時間再接你回來。你自己有計劃去哪沒有?國外?南方?” 我在思考,他不知道想到什麽,眉毛一挑:“你不會還想回去找鄭敖吧?” 我連忙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擔心你們卷進來不太好。” 李貅的眉毛豎了起來。 “什麽叫我卷進來不太好!”要不是看我剛剛被人揍過,他大概就要給我幾拳了:“你不是在記恨我們這幾個月沒把你救出來吧!” “沒有沒有。”我連忙解釋:“你們來救我我已經很感激了。” 這句話並沒有讓李貅更開心。他一直陰沉著臉,直到送我出了北京,要把我交給別的人了,他還是十分不開心。等到了分手的時候,他才跟我說了句:“是我爸一定要把你送出去的。” 我想他說的是李祝融,也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就“哦”了一聲。 “他說把你留在北京也沒用,鄭敖會一直找機會的。他說鄭敖到了那個位置,已經什麽都不怕了,他唯一無能為力的隻有生死,所以他要你假死。”李貅不情不願地說。 這大概是當初囚禁我爸總結出來的心得吧。 我很小的時候奶奶就教我說:以後奶奶要是走了,你爸爸會把你接走,他帶你去的地方會有很多有錢有勢的人,他們好像會很友善,也許會讓你以為你是他們的家人。但是你心裏一定要隨時記住你是誰,你是從哪裏來的。無論什麽時候,你都要記得,你和他們不是一類人,你不過是一個寄宿者,他們對你好是恩情,不對你好是本份。這樣到了大家撕破臉皮的時候,你也不至於不知所措,活不下去。 我爸一直以為他瞞得很好,以為奶奶不懂他的處境。其實她都懂,有權有勢的人,真想得到一個人,為什麽要顧忌手段,讓自己受委屈呢?他們這輩子又受過多少委屈呢? 還好,我沒有不知所措。我有想去的地方,我知道一無所有的人該怎樣賺錢,我知道做什麽小生意不需要多少成本,就算帶著個小嬰兒,我也能謀生。我仍然是最初那棵走了狗屎運的荊棘,沒有被溫室養成一棵盆栽,也沒有真的以為自己是一株根正苗紅的玫瑰,當我被移出溫室的時候,我照樣能像當初一樣,在石縫中活下去。 李貅下車的時候,我在逗嬰兒籃裏的睿睿,他那時候太小了,可能還有點營養不良,很怕人,我手一靠近他,他就躲開。我就一直逗他,讓他知道我靠近他不是要傷害他。 李貅看著我逗了一會睿睿,我把汽車後窗上放著的玩偶拿起來,弄幹淨了,跟睿睿笑著說:“來,送個禮物給你……” “這是什麽?”李貅在我後麵問。 我拿起玩偶研究了一下:“是個羊駝吧?” 李貅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送你羊駝,是想你回送禮物給我的。” 我驚訝地看著他。 他別開臉看著外麵,麥田一望無際,鬱鬱蔥蔥,天高雲淡,真是個好天氣。 “我小時候有段時間很討厭你,從來沒有人像爸那樣對我好,我以為你是來和我搶他的,所以想把你趕走。因為我爺爺從小就教我,想要什麽東西,隻有自己去搶,無所作為隻能眼睜睜地失去。”他深藍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裏:“你小時候每次學校放假都會給我送禮物,我總是弄壞然後丟掉。後來有一年冬天,下了雪,爸說你就快回家了,我忽然想,如果你再送我禮物,我就叫你和我一起玩好了。” “但是那年你沒有送我禮物,後來很多年,你也沒有再送過我禮物了。” 那是我初中的時候吧,其實也沒什麽了不得的事,隻是突然發現,其實在學校呆著也沒什麽不好,我好像沒那麽想回李家了,也沒那麽想要他們喜歡我了。大概是心冷了。 隻是一切都過去了。 時過境遷,他不再是那個凶巴巴的壞小孩,我也不是那個一門心思隻想和他好好相處的男孩子了。 我心裏那點暖和的東西,已經耗得差不多了。就算我現在想要和他和好,想要說一句“沒關係”,然後像當年那樣,就算知道他比我還凶比我還聰明,還是會把他當弟弟來照顧,遇到危險毫不猶豫地擋在他身前,我也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