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社會,對同性戀的包容遠不如網絡上那麽高。他給我的感覺像一隻沒腳的鳥,茫然而疲倦地在人群裏飛,卻怎麽都落不下來。 後來他還打過我電話,希望我去看他。 再後來的時間裏,我也常常想起那個小男生,那麽瘦,似乎很輕易就會被這個繁忙的社會碾成粉末,他還會碰見很多人,也許會有別的“同類”,他們也許會教他吸煙,也許會教他吸毒,也許會送他禮物,也許會和他上床。他是一根孤獨的葦草,誰都可以輕易把他攔腰折斷。 但我救不了他。 這個世界,誰都救不了誰。 我跟著蘇律師跑,也見過非常有理想的前輩,也見過最好心最應該上新聞的人,獨自承辦孤兒院的好心人,院中都是殘障的孤兒,他們叫她媽媽。救助流浪寵物的愛心站,那麽多髒兮兮的貓狗,隻要一口飯就能活下去,它們一輩子的花費大概隻值某個人一頓的早餐錢,我從鐵網外麵走過,那些動物的眼睛一直追著我看,它們也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還有山區教育,孤寡老人收治…… 那些前輩,他們整個人都透著疲倦,他們總有一天會倒下,而那些依賴他們而生存著的孤兒,那些生命,也終究會活不下去。這個世界,總有一部分人被碾碎,除非另外一些人,用自己的身體和血肉去庇護他們。 我也曾有過熱血,隻是漸漸冰涼。我曾以為我能改變很多人,鄭敖,羅熙,睿睿…… 但我連我自己的命運都克服不了。我生在孤兒院,一直在找一根救命稻草,先是奶奶,後來是我爸,最後鎖定了鄭敖。李祝融說得很對,隻要我還活著,他還活著,我就沒辦法擺脫他。我生而為人,情感中天生有個位置是留給父母親人的,他已經坐在了那個位置上,隻要他還在那個位置,就能一直牽扯著我的愛情。 不過很快就可以結束了。 羅熙還在耳邊說話。 我輕聲說:“羅熙,聽說你的字寫得很好,你給我寫幅字吧。” 羅熙笑了:“寫什麽?” “題目記不清了,”我看著他提筆蘸滿濃墨,一句句念給他聽:“一節複一節,千枝攢萬葉……” 他的字很漂亮,我不懂顏筋柳骨,也覺得非常好看,十分俊逸,像飛在紙上。 “一節複一節,千枝攢萬葉。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 他的筆頓了一頓,然後繼續寫了下去。 詩真是好東西,幾行字寫盡千言萬語。他提腕的姿勢很好看,有愛好總是好的。我就喜歡種花,看著種子破土發芽,總有一天長成萬紫千紅,就覺得心緒平靜。 可惜人不能總活在花裏。 “其實第一次聽你的名字,我就反應過來了。”我輕聲說。 “是嗎?”羅熙把筆擱在硯上。 “熙字和煦字長得太像了。”我說:“小時候我聽我爸和李祝融吵架,我爸還不懂,罵李祝融‘為什麽又扯上了羅秦’,我爸很遲鈍,我卻記得很清楚。” 羅熙盯著紙上未幹的墨在看。 “其實未必有那麽玄的,”我告訴他:“你應該多在外麵走走,外麵有很多好人,你還很年輕。” “你也很年輕。”他回了我一句。 這次換我笑了起來。 我出書房門的時候,他在背後說了一句:“其實竹子是可以開花的。” 是啊,竹子是可以開花的。 可惜開了花,就死了。 - 睿睿很奇怪為什麽我們沒有在羅家吃飯。 “你喜歡那個叔叔嗎?”我問他。 睿睿沒說話,過了一會又說:“他看起來很傷心。” 小孩子的眼光真是準。 鄭偃終究是鄭家的人,本來睿睿一直不叫鄭敖爸爸,他們都有點意見,看我一直提羅熙,又顯出別扭的臉色來。 人總是這樣的,一切前緣都已注定你是怎樣的人,誰也改變不了誰。 羅熙傷心,並不是因為我讓他常去外麵走走,遇見好的人。 他傷心,是因為他幫了我一個大忙。 鄭敖說,軍區醫院,必須有軍銜,或者是軍人家屬才可以。 剛巧,羅熙是。 鄭敖不知道我為什麽從剛到北京的渾身戾氣,一下子接受了他,他也不想知道。他天生好運氣,一切好事都輪得上他,多一兩件也不稀奇。 但是他沒有想過,一個人如果在醫院要呆很長的時間,又沒有事做,會去做什麽呢? 我的選擇是去體檢。 - 孤兒院裏的孩子,常有這樣那樣的缺陷,沒有缺陷的都被領走了。我小時候一直很正常,後來李家收養我之後,做過全麵體檢,醫生說可能有過先心病,已經基本自愈,不建議手術。 後來我也覺得身體尚好,沒有在意有時會覺得呼吸困難之類,反正深呼吸幾口就好了。 到南方之後情況加重,常常夢魘,有次半夜醒來,感覺整個人胸口壓著一塊大石頭,一點氣也喘不過來,隻聽見睿睿在嬰兒床上哭。 其實在鄭家的時候就有征兆,隻不過存心瞞著不說,後來到了南方,漸漸嚴重了一點,其實也還好,除了偶爾會有一陣子呼吸困難,都還好,睿睿大了我就很少抱他,也不擔心會摔著他。去診所看過,說可能是勞累導致的。 因為是羅熙親自電話過來關照的緣故,軍區醫院的醫生很是重視,有個瘦瘦的中年醫生帶著我在醫院裏走來走去,到處做檢查,越檢查臉色越沉。最後大概醫生天性壓過羅熙的名頭,把我一頓好罵。 其實他開罵之前我就有預感,因為他先問過我有沒有家人陪著來,我說沒有,其實那時候心就沉了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