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非正在聊生意,竟然也搭理他,還煞有介事地答:“嗯,是不錯!”吃完晚飯,夏知非坐在沙發上看文件,陸非夏靠在他身上,看著軍事節目,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夏宸聊著天,他畢竟是身體不好,鬧了一下午,精力不濟。聊了幾句就打起瞌睡來,夏知非關了電視,把文件給夏宸拿著,抱著陸非夏上樓睡覺。他是軍人出身,每一個動作都是幹脆利落,唯有對待陸非夏的時候,他就像那隻大白熊犬叼著陸非夏新養的薩摩耶幼崽一樣,溫柔得近乎笨拙。夏宸早早地睡了,樓下的客房在收拾,他睡在樓上,就在主臥的旁邊。因為陸非夏怕黑,陸家所有的燈光總是很亮,關燈的時候,眼睛會有片刻的不適應。夏宸躺在床上想事情的時候,窗戶上忽然傳來輕輕的叩擊聲。夏宸走到窗前,拉開窗簾,發現陸少尉正穿著一件厚厚的毛絨材質的睡衣,站在窗戶圍欄上。“不要開燈,非非在洗澡,我是溜過來的,時間有限。”陸非夏朝夏宸做一個噤聲的手勢,直截了當地問:“小宸,你是不是和你那個老師吵架了啊?”不等夏宸回答,他就擺了擺手,一臉“沒什麽大不了”的表情,寬慰道:“不要緊,兩個人在一起,哪有不吵架的,你讓著他就行了,你看我,就經常讓著非非……”夏宸還來不及汗顏,他就繼續教育道:“你是大人了,什麽事都要看開點。我告訴你,其實我脾氣也不好。但是,每次我想和非非發脾氣了,我就想我當初被人關起來的時候。那時候,我什麽都不計較了。我就想,隻要我還活著,非非也還活著,還有什麽事可以阻攔兩個人在一起?你要記住,沒有問題是解決不了的。就算你解決不了,還有我呢,我讓非非給你撐腰,我們不來硬的,來軟的。讓非非去給你那老師講道理。對文化人就要用講道理這一招。讓他知道,我陸非夏教出來的人,就這樣白白給他,他還占便宜了。我說的這些,你都記住了!我給你撐腰呢,別怕!”說完這一大段話之後,他也不等夏宸回答,就像一隻猴子一樣,按著他來時的路,又飛快爬了回去。他的人生樂趣就在於,趁夏知非不注意的時候,做一切夏知非不許他做的事。夏宸探出頭看,同情地發現,陸少尉剛爬到主臥的圍欄上,就被窗口伸出來的一隻手給揪了回去。第101章新年的第二天,夏宸回了李老爺子那裏。夏知非家的早餐很豐盛,陸少尉昨晚大概被狠狠修理過,早上沒能爬起來,夏知非吃過早餐,早早地走了,這些年,公司上了軌道,內憂外患一並解決了,夏知非開始漸漸放權,能交給下屬做的事都不會帶回家來做。每天在公司隻待半天不到,幾位元老都被放到了分公司,各自撐起一方。夏宸以前在b城開的都是一輛藍色的保時捷,不算太張揚的款式,上次回來的時候,那輛車被卓洛借走,一直沒還回來。夏宸隻好開陸非夏的車,昨晚上陸非夏還獻寶似的給夏宸介紹他新買的一輛碩大無朋的suv,言下之意是讓夏宸開出去玩玩,陸少尉精得很——夏知非不讓他開車,他隻能買回來看著幹看著,好不容易夏宸來一次,他當然想讓夏宸開著給他看看,可惜夏宸不上當,開了輛跑車走了。夏宸回到李老爺子那裏的時候,已經是早晨八點。老人家睡得少,老爺子早上六點就起來了,侍弄了花草之後,就進了書房看書。夏宸也沒有去打擾他,取了大衣,坐在耳房裏,隔著窗子,就著外麵的雪光看書。李宅並不算大,老爺子在北京住得久,解放前就來了,他本來是江南富庶地主家的少爺,滿腹詩書,出來遊學,是有名的才子,風雅得很。他現在住的這個院子據說以前是個侯爵的府邸,不大,難得的精致,透著股晚清沒落旗人的味道。老爺子拆了院子裏遮遮掩掩的假山,在院子四周開了花圃,種了許多蕙蘭。院子的耳房很好,窗戶敞亮,看院子裏的蘭花正好。夏宸不在的時候,李老爺子坐在耳房裏,拿著兩三本書,泡一杯茶,就著點蜜餞果脯,就可以消磨一天。耳房裏常常有老爺子落在這裏的書,李宅的傭人都極有規矩,從不亂動老爺子的書,所以也沒人替他收回書房去。夏宸上次來的時候,看見的是一本唐史。這次看到的卻是紅樓。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紅樓卻是可以從小看到大的,人心世故、情愛恩怨,薄命佳人,多情公子,都是值得一看再看的。老爺子有個師兄,研究了一輩子紅樓,有次來做客,和老爺子說起紅樓,有個論調很精彩,說是“不愛黛玉者,不懂紅樓。”現在的社會,許多人都喜歡別出心裁,說黛玉尖酸,黛玉刻薄,寶釵識大體,湘雲嬌憨爽朗,振振有詞地說審美觀各異,不喜歡黛玉也沒什麽大不了。說這話的人,其實都不懂紅樓。曹雪芹寫紅樓,寶玉其實幾乎是曹雪芹的化身,寶玉愛的是黛玉,曹雪芹又怎麽會不愛黛玉,無論是篇幅還是情感,黛玉都是當之無愧的主角,葬花、聯詩,還有和寶玉的情感糾葛,曹雪芹筆下的黛玉這樣鮮活,又這樣可憐可歎,字字血,句句淚,結果有人通篇看下來,隻得出一個尖酸刻薄的印象。無怪乎那位師兄歎:“世人辜負曹公甚矣。”據說,民國有個草台班子,擅長插科打諢,頗得某軍閥喜愛,有次,那個軍閥賀壽,班主絞盡腦汁,唱了一出紅樓夢的《玉生香》,讓那個唱寶玉的小生言語輕薄,講了些不入流的笑話,那個唱黛玉的旦角也配合他一起講渾話,寬衣解帶,台下的士兵看得開心,大聲喝彩。結果那個軍閥麵沉如水,拔出槍來,先斃了班主,又抵住那個旦角額頭,道:“你這種貨色,也敢唱黛玉!”夏宸不是文人,他也不會像李老爺子一樣,畫什麽黛玉葬花圖,他隻是個十九歲的青年,他看紅樓,也有感觸,卻不是文人式的傷感。就像李祝融看紅樓隻看出賈府和皇宮間的陰謀一樣,夏宸看紅樓,也隻看出了被能力所限的無奈。他不是寶玉,他喜歡的人飛揚跋扈,尖酸刻薄,他喜歡的人也挑剔得很,最難伺候,他喜歡的人,現在也不在他身邊。他是夏宸,習君子學,卻被李祝融灌輸著“能力決定命運”的論調長大,他骨子裏是驕傲的,卻為了一個叫陸之栩的人俯下身去。晚飯的時候,老爺子問他:“在外麵讀書,有沒有遇到喜歡的女孩子?”他笑了笑,淡淡道:“遇上了一個。”老爺子很是驚訝,他這個外孫有多挑剔,他也是知道的。“什麽時候帶回來看看?”夏宸笑了起來,扒了一口飯,道:“再說吧。”-新年的第二天,陸之栩的中飯是林佑棲做的。林太後罵人是一等一的,做飯卻很一般。還好夏宸做了不少菜放在冰箱裏,他隻是熱一下就好了。正好冰箱裏有白菜,林太後紆尊降貴地炒了個白菜,陸之栩一臉鬱卒地坐在桌邊,屈起一條腿放在椅子上,嫌棄地夾了一片白菜,嚐了一口,“呸”地吐了出來:“真難吃!”他是很奇特的人,即使他現在眼睛浮腫,不是哭過也是失眠,整個人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卻還是一樣的頤指氣使,挑剔得不得了。林太後懶得搭理失戀的人,等陸之栩吃完飯就迅速地收拾桌子。夏宸不在,沒人管陸之栩,他把空調打得很高,脫得隻剩一件白襯衫,仰在沙發上玩平板電腦,憤怒的小鳥和切水果都不能拯救他了,他隻能靠看法典平複一下心情。林太後收拾好了飯廳,穿一件薄薄的黑色毛衣走過來,他對穿衣服向來不講究,這件衣服還是那個叫柯堯的學生陪他去買的,很寬的低領,他皮膚蒼白,被黑色一襯,顯得十分冷漠。他在茶幾上翻出一本法醫雜誌,坐在地上看了起來。陸家的地毯很軟,他坐在地上,靠著陸之栩的肩膀。他們之間的友誼很詭異,平常都表現在對罵和互相拆台上,但是如果其中一個真正出了什麽事的時候,另一個人卻是最能理解他的。像現在,林太後就很能理解陸之栩。他們是一樣的人,冷漠是因為經曆過失去,驕傲是因為不想被拒絕,他們其實都像蝸牛,堅硬外殼,柔軟內在,被人騙著剝了殼的蝸牛有一種自暴自棄的憤怒,現在無論說什麽,陸之栩都絕不會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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