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是女學館開門的日子。 每逢這一日,平時早早到學館溫書的姑娘們總會去得特別晚。因著學堂內許久不通風,學堂積了厚厚一層灰,灑掃很是費事,去的最早的學生自然逃不過這力氣活。 唐宛宛犯了兩年蠢,每回早早到了學堂就開始收拾灑掃,總是穿著簇新的衣衫來上學,一身灰土回家去。直到被何家姑娘提醒之後,她總算明白了為何學堂開門的第一日或者每回休沐結束後的第一日,同窗都去得特別晚,便也開始隨了俗。 學館落在城北潤良街,占了大半條街,一路行來高牆紅瓦,牆上的灰雕已經有些年代了。“何家學館”四個字是何太傅親手提的,皆一尺見方,字形豐腴開闊,卻又暗含鋒芒,可見太傅其人秉性。 好些玉樹臨風的公子哥候在學館門前,幫著師姐師妹們做些活計。幾個以前愛跟唐宛宛說話的公子瞧見她走近,目光俱是十分複雜。好半晌才斂去眼中最後幾分留戀,長身作了一揖:“先行恭喜師妹了。” 這一聲“恭喜”聽得唐宛宛一頭霧水,還沒待細問,何家姑娘便拉著她往後轉了個向。 門前停下一頂小轎,馬上男子利索地翻身下了馬,快步走到轎前將妻子扶了下來。從轎子中行出的婦人一身長袍廣袖,正是學館的女夫子蘇黎。 兩月不見,蘇夫子胖了整整兩圈,原先刻板的長臉也變得圓潤,生生多了幾分慈祥。她丈夫也是何家書院的教書匠,被宛宛班上的學生們戲稱師公,二人是京城有名的恩愛夫妻。 唐宛宛和何家姑娘來得有些遲,後頭還有比她們更遲的。知書達理的學生都不會輕易越過老師去,蘇夫子和師公慢悠悠地前行,三個姑娘落後三步,挪著步子跟在後邊。 前頭的蘇夫子和她相公也不避嫌,如在家裏一般自然,因為距離近,談笑聲字字不漏地傳進唐宛宛的耳中。 師公嘮嘮叨叨:“你講課的時候不要站著,也別多寫字,別累著胳膊。若學生不聽話該罰罰該罵罵,別憋著氣反倒氣著自己。” 蘇夫子忍俊不禁,斜斜睨他一眼:“我班上都是姑娘,各個乖巧,哪比得上你班上那些個混世魔王?” “……對著風口的窗戶得關上,別受了頭風。”說到這,師公又長聲歎了口氣:“早說要你多歇一個月了,偏你好強。” 兩人邊走邊說話,好得蜜裏調油似的。行在兩人身後的唐宛宛光明正大聽牆角,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她家中爹娘、兄嫂、姐姐姐夫各個夫妻和睦,連瞧見話本子裏的恩愛夫妻都覺得心頭發暖。 何許之見她聽得仔細,壓低聲音揶揄一笑:“喲!怎麽著?這是想先跟咱們夫子偷個師,把這些學蜜話都學明白,留待將來哄陛下呢?” 唐宛宛神思一恍,不知中了什麽邪,十分不應景地把這般情境放在她和陛下身上,一個情意綿綿說“宛宛你小心受涼”,另一個含羞帶怯說“陛下您別累著自己”。 嘖,這大熱天兒的,唐宛宛愣生生打了個寒噤,立馬臉一黑,輕飄飄地瞪了何許之一眼,“淨瞎說!” 另一邊的何卿之又裝模作樣地瞪大了眼:“宛宛你什麽時候學會瞪人了?這瞪人的功夫也是跟陛下學的吧?” “……”唐宛宛無話可說,又一向嘴笨,隻能被兩個閨中損友輪番調侃。 幾人來得晚,學堂已經窗明幾淨了,丁點灰塵都瞧不見,不知是哪些個大公無私的姑娘打掃幹淨的。唐宛宛尋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倒數第三排。 學館每兩月一次考試,成績好的做前排,成績差的坐後邊。這麽個簡單的法子放在隔壁的男子班,隻能起到三分效果;可放在這群愛麵子的姑娘身上便成了十分,各個卯足了勁用功讀書坐前排,連一向坐在倒數前三排的唐宛宛都自知丟臉。 女學館的姑娘大多自視甚高,官家姑娘瞧不上唐宛宛這樣死記硬背還成績落後的,寒門姑娘瞧不上唐宛宛這樣出身優渥還不思上進的,上下兩不著,故而整個女學館六十餘人,還真挑不出來幾個能說得上話的。 蘇夫子布置了兩個月的課業是為了讓她們不要鬆懈,厚厚三遝課業收上去,她自然沒功夫一字字細細審閱,將每個人的課業一目十行掃上幾眼,便能瞧出態度如何了。 “顧芸芸,短短一篇小賦你釋錯了五句,這兩月可有溫書?” 被點到的姑娘顫巍巍站起來,緊緊咬著唇,不敢作聲。蘇夫子又批評了幾句才讓她坐下。 “唐宛宛。” 唐宛宛趕緊直起身子坐等批評,兩個月的課業她用了兩天半做完,還勻出了半天看話本,課業的質量可想而知。 女夫子似乎有些詫異,盯著手中的課業又仔細瞧了瞧,抬起臉朝唐宛宛笑著說:“這回倒是知道用功了,十分不錯。” 唐宛宛假裝謙虛地埋下頭,她在女學館念了六年書,這還是第二回 聽到夫子誇獎,頭一回是夫子誇她“值日做得不錯”…… 這回才是實打實的褒獎,唐宛宛心裏那個美滋滋。她托著腮,瞅著陛下賜下的新硯台和新墨條出神:要是將來入了宮還真有一個好處,才高八鬥學富五車的陛下能天天給她開小灶,她再也不用發愁課業了,也再不用聽夫子批評了。 堂堂九五至尊在她眼中竟僅剩了這麽個好處,若是晏回知道她的心路曆程,估計還得冷笑一聲“嗬嗬”。 * 唐宛宛離宮回了家,晏回清晨散步的習慣卻留了下來,隻是沒了身後那個屁顛屁顛跟著的小尾巴,這禦花園的一步一景看著也失了幾分味道。 晏回興致缺缺,正要折回去了,卻忽聽林子深處傳來女子的琅琅讀書聲——“……今上知人善任,察納雅言,恭儉愛民,仁厚禮賢。曾開運河,改律例,除佞臣,建學館,平南疆叛亂,實乃聖明之君……” 晏回側耳聽了兩句,笑了。 跟在他身後的道己卻是臉色一黑,心說這群娘娘大熱天的不好好呆在各自宮裏避暑,這又是作的什麽妖! 曆朝曆代都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說是規矩也算不上,該是說竅門才對。每位帝王在位之時為歌功頌德,為在天下百姓間傳揚自己的名聲,得讓文官寫一堆讚頌之詞彰其功績。 這頌詞怎麽寫也有大講究,不能沒邊兒的誇,得拿捏得恰到好處才行。寫出來之後張貼在各城各府各州縣,製成小冊供百姓傳閱。 而幾位娘娘方才念的便是這個。 晏回循聲望去,鬱鬱蔥蔥的林中沿著一條小徑,曲徑通幽,正是折子湖畔。本朝的太祖皇後愛聽折子戲,常喚來鍾鼓司的戲子在此湖畔唱曲兒,遂名為“折子湖”。 今日坐在這兒的不是戲子,卻也差不離了。 亭子裏幾位宮妃圍圈坐著。晏回掃了一圈,橙黃綠青藍紫,後宮統共六位妃嬪都擱這兒坐著呢,一人穿一個色,可謂獨樹一幟。每位娘娘手裏還捧著一本書,書香雅韻配上如畫美人,真真是極美的。 此時瞧見晏回,各個目露驚喜,一疊聲地問:“陛下怎麽來了禦花園?” 道己垂著眼瞼,默不作聲地翻了個白眼:這大清早的候在陛下的必經之路上,算著時辰齊齊念出聲,念的還是陛下的頌詞,不是專門招陛下過來的嘛!明明湖心亭更涼快,卻偏偏要往林子邊上的這個亭子裏坐,也不怕招蚊子! “陛下坐嬪妾這裏!”馮美人搶先讓了座,一旁的趙美人暗暗咬了咬牙。 晏回也不坐,隻笑笑說:“朕朝務繁忙,不似幾位愛妃得閑,方才路經此處聽見讀書聲,幾位愛妃這是做什麽呢?” 德妃笑得溫善:“今日天兒正好,我們姐妹幾個在念書呢。” “陛下。”一雙柔荑玉手捧著書伸到晏回麵前,抬手間一陣幽香竄進他鼻間。 晏回心中一突,額角青筋歡快地跳了兩跳,立馬屏息長長地閉了一口氣。 馮美人生母乃是個江南瘦馬,擅唱曲擅鑽營,得了際遇嫁入官家當了填房,她將身上的優點悉數傳給了女兒。馮美人一把好嗓,聲音柔得幾乎滴出水來,她指著書本上一行勾紅問:“妾愚鈍,陛下能否給妾講講這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