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噩夢。”唐宛宛往他懷裏縮了縮, 一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就覺得安穩,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 卻更顯得四下空曠寂靜。 “我夢到前年的中秋宮宴了,陛下帶著我在保和殿後頭看花燈,我一連猜出了一百條燈謎。去年也想去瞧來著, 陛下卻不讓我去,說夜風太涼。唉, 今年的中秋就我一人過了……” 唐宛宛跟貓兒似的在他頸窩裏蹭了蹭,晏回還等著聽她表衷腸呢,結果下一句話跳到了十萬八千裏之外, “要不給陛下帶幾盒月餅?邊關的月餅肯定沒有京城的好吃,蓮蓉的、豆沙的、黑芝麻的都好吃,陛下還想吃哪種?多帶點去。” 晏回笑了笑,心不在焉地聽著, 想的卻是另外一事。宛宛一人睡覺怕黑,她剛入宮那時候,哪怕是夜裏也不能熄燈,現在她這怕黑的毛病不知道改了沒,寢宮這麽大,她一人睡興許會害怕。 於是他說:“等朕不在了,你就叫丫鬟到裏屋陪夜……” 這話晏回還沒說完,嘴上就被她拍了一下,唐宛宛瞠著眼瞪他,“什麽叫‘朕不在了’!陛下淨說胡話,好好的怎麽就不在了!” ‘不在了’跟人沒了是一個意思,唐宛宛這會兒心裏正多愁善感呢,一聽什麽‘不在了’,霎時便覺心尖被針戳了好幾下,綿綿密密的疼。 晏回聽懂了她的意思,從善如流改了口:“那……等朕走了以後?” 話音剛落又挨了一個嘴巴,不疼,唐宛宛悠著勁輕輕打了一下,軟軟的指肚貼在他唇上,反而像是撩撥。這意思是說“走了”也不行,晏回哭笑不得,再換一個說法:“等朕離開以後,這總行了吧?” 唐宛宛含著一泡眼淚,“這樣也不行,離開了跟不在了不是一個意思麽……” 晏回親親她的手,低笑著說:“宛宛別鬧,好好聽朕說。我不在的那三五個月,你任務重著呢,不光得好好照顧自己,還得照顧咱孩子,得替朕管著後宮。要是父皇母後有什麽頭疼腦熱了,也得去慈寧宮多跑兩趟,記得常把孩子抱過去讓父皇母後瞧瞧。” “這還用你說?”唐宛宛埋在他頸間蹭啊蹭,聲音悶悶的:“我都知道的。” 晏回被她蹭得心猿意馬,可這會兒夜已深了,要是來了興致怕是得弄到天明去了,不想累著她,眼裏帶著笑問她:“那你想聽朕說什麽?” “不說孩子,不說父皇母後,就說我,不想聽別人。” 晏回微一思索,又說:“你記得好好吃飯,早上別起太晚,要是敢不吃早膳,看朕回來怎麽罰你。” 越聽越無趣,唐宛宛思緒微微飄遠了些,輕聲喃喃道:“陛下總說我笨啊傻的,你還從沒誇過我呢。”一說起這個,唐宛宛頓時提起了精神,仔細一琢磨,“陛下真的從沒誇過我!” 誇人?晏回神思一恍,都活了多少年了,他好像真的沒怎麽誇過人,有時對上朝中的文武百官,說一句“做得不錯”就算是難得的褒獎了。 可媳婦鬧起來的時候,除了哄著還能怎麽呢?晏回絞盡腦汁想宛宛身上有什麽值得誇誇的地方。 夜色裏,獨他聲音低醇,淅淅瀝瀝的雨聲都成了背景。晏回把她露在外頭的胳膊蓋回被子裏,徐徐說:“宛宛好看,穿什麽都好看。頭回見你是在何太傅家的側門,那日天熱,你穿著一件湖藍色的裙兒,一下子就撞進朕眼睛裏來了。” 唐宛宛斜睨他一眼:“我怎麽聽著不是我好看,是那裙兒好看?” “是你好看呀。”晏回笑得不行,大約是夜裏這麽閑聊實在愜意,他比白天更有耐心,也願意掏空心思逗她:“後來在宮裏邊見了第二回 ,瞧著挺有意思的……” 晏回也不知怎的,明明嘴上說的沒一句是矯情話,卻越說越臉熱,整顆心卻安穩極了。說了整整一刻鍾,最後在她的額頭落了一吻,低聲吐出一句最真心的:“一走三五個月,朕也舍不得你。” 懷裏的人卻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小小的呼嚕。 晏回低頭一瞧,好嘛,人早睡著了。 * 唐宛宛越是舍不得,出征的日子就來得越快,仿佛一眨眼就到了。 六月十四,清晨天剛蒙蒙亮,唐宛宛站在禦輦前看著陛下的臉,隻覺頭腦暈乎眼睛發花,臉是僵的,手是僵的,身子也是僵的,仿佛整個人都凍成冰塊了。 禦輦不動,萬餘將士也不動,清晨的太和門寂靜無聲,比往日愈顯肅穆。 “你在宮裏要是悶了,就叫你二姐進宮來玩。劉老將軍也請旨跟著上戰場,帶著他那幾個驍勇善戰的兒子,你二姐也是一個人在家裏,或者叫關婕妤、何家姑娘進宮玩,幾個人湊一塊打葉子牌都夠了。要是想出宮散散心,提前與母後知會一聲,帶足丫鬟侍衛再出宮。” “朕在城南留了一支千人的金吾衛,虎符放到你的枕頭下了,萬一你闖了什麽大禍,或是你們唐家闖了什麽大禍,就把虎符交給你的儀衛隊正,他知道該如何,這一支金吾衛可保任何人不得動唐家,直到朕回來。若京中生亂,朕另有別的安排,不用憂心。” 晏回絮絮叨叨說了好些,平時總有很多話要說的唐宛宛反倒成了鋸嘴葫蘆似的,定定看著他悶不吭聲,眼裏亮晶晶的全是淚光。 “陛下別說了。”唐宛宛埋進他懷裏,“你再說,我就要掉眼淚了。聽說出征前掉眼淚不吉利,你別說話了。” 晏回深深吸口氣,明明之前定下禦駕親征的時候還沒怎麽舍不得,可到了臨走前,仿佛腳底下長出了千萬根蛛絲似的,把他黏在地上,抬腳都費力。 “記得給朕寫信,每三日一封,從明日就開始寫。” 唐宛宛問:“一直寫信不會讓陛下分心?” “收不到你的信才會讓朕分心,得費心想想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生沒生病,孩子鬧沒鬧,你信裏多寫些朕就少分心。” “每三日一封,不得少於千字,要有真情實感。要是敢拿詩詞湊數——什麽山無棱天地合、日日思君不見君的,看朕回來怎麽收拾你。” 唐宛宛被他逗笑了:“知道啦,每天吃了什麽睡了多久都告訴你好吧。” 四目相對好半晌,唐宛宛眼睛又濕了,輕聲說:“我給陛下帶了月餅,你中秋不許吃別人家的,隻能吃咱家的月餅。聽說一路急行軍,路上吃不上什麽好的,頂多是些野味罷了,我還給陛下帶了幾罐梅子醬,配著野味吃也是別有風味,還有蜂蜜、茶葉、清酒都帶上了,都在馬車的格子裏放著。” 晏回歎口氣,又沒忍住笑了:“你怎麽想的都是吃的喝的呢?” 唐宛宛淚眼婆娑地瞧著他,沒作聲。這小模樣實在太招人疼,俯低頭落下了一個吻,輕飄飄的一沾即離,晏回沒敢多親。 那陣淚意從胸腔一路躥上鼻尖,難受得厲害,唐宛宛抿住唇不說話了,跳下馬車衝他揮了揮手,然後轉身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了城樓。 嘖,連告別都不說一聲,就這麽突然地跑走了,晏回望著她在城樓上站定,笑著放下了車簾。城樓上的號角聲聲穿雲透霧,前頭的兵士一走,禦輦慢慢行了開。 唐宛宛在城樓上站了一個時辰,連軍隊的尾巴都看不到了。 * 急行軍不比出遊自在,定好了兩日一歇,晏回都沒給自己開特例,當夜是宿在馬車裏的。第二日傍晚歇在行宮,沐浴更衣的時候,晏回忽然頓住了動作。 從他袖兜裏掉出來一樣小小的東西,晏回撿起來瞧了瞧,原來是一隻小小的如意結。這結打得挺結實,紅燦燦的,邊沿上繡著金線,紅穗兒上綴著一顆玉珠子,也不知她是什麽時候塞進去的。 晏回靜靜看了半晌,貼身收好了。 陛下剛走沒兩天,唐宛宛就把她二姐喊進宮來了,本來兩人就親近,加上她二姐去年生下的孩子剛剛滿周歲,相公又都上戰場去了,境況跟宛宛一模一樣的,二人頗有同病相憐之感。 唐玉兒去年生產時傷了身子,家裏可勁給她補,整個人圓潤了不少。她把三歲大的雙胞胎和剛滿周歲小女兒都帶進宮來了,幾個孩子湊在一起玩,熱熱鬧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