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正首位的,是亞特家族的老族長,艾德裏安的外祖父斯達本·亞特。亞特一族是一個傳統的親人工智能家族,在過去的兩個多世紀裏,人工智能的發展史上,亞特一族絕對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直到九十多年前,第一代人工智能“繭”正式退役,新一代的、更加強大的“蝶”取而代之,人工智能開始全麵掌控對於人類社會,這個一直堅定地擁護人工智能的家族的名望也達到了頂峰。在很多人的眼裏,人算不如天算,這個家族氣數已盡了。現任族長斯達本年輕時隻接到了一次來自“蝶”的生子建議,那一次,他和妻子生下了一個女兒,也就是艾德裏安的母親。在遵從“蝶”的指示結婚生子後,艾德裏安那個入贅的父親不知所蹤,母親鬱鬱寡歡,早早地走了,嫡係隻留下了艾德裏安這麽一根獨苗。偏偏這根獨苗還長歪了,拋棄了厚實的家族背景和過硬的學校履曆,硬是自毀前程跑去了聯邦最窮的星區。當然,那時候任誰也沒有想到,這世間一切都有可能發生。短短七年時間,輿論風暴席卷了虛擬社區,而那個落後偏遠的納維星區,已然成了連首都星都要忌憚的存在。如此一來,與納維軍區的總指揮官關係不和的亞特家族顯得更加尷尬。族長斯達本是前任的十二列席議員之首。三年前,他從最高議院離職,十二列席議員空出了一席,經曆了長達一年多的考評,當時年僅二十六歲的鍾晏最終得到了“蝶”的青睞,坐上了那個位置。民間盛傳,是亞特族長大力向“蝶”引薦鍾晏,影響了“蝶”的最終判斷。這個年輕的議員之所以能夠以驚人的速度上位,是亞特這個大家族多方疏通,一手扶持的結果,他們似乎決定以此來對抗遠在聯邦另一邊的、隨時可能與他們爆發衝突的艾德裏安。艾德裏安幾乎有十年沒有親眼看到他的外祖父了。因為立場不同,他進入最高學府後,原本首都星的社交圈對他唯恐避之不及,家族也對他失望透頂。他的祖父明顯的老了,現在正在和坐在他右手邊的鍾晏說話,態度看上去很是溫和——他對自己的外孫可沒有這麽溫和過——鍾晏也順服恭敬地側首聽著,斯達本也是黑發,這麽猛地一瞧,與鍾晏倒是活像一對其樂融融的親祖孫。艾德裏安冷笑。這種引狼入室的事,真虧他外祖父能做得出來,和鍾晏這種白眼狼同乘一條船,也不怕半路翻了。而鍾晏,明明聽自己抨擊了整整三年這個老頑固,轉頭就可以與對方精誠合作,確實是當政客的好材料了。那一邊,兩人簡單地交談了幾句就不再多說,鍾晏一身黑色正裝,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上去很是投入地在聆聽校長的演講,麵色如常,完全看不出有什麽異樣。真是惺惺作態。艾德裏安想。可是有的人偏偏就是連惺惺作態也這麽好看。時間之神似乎格外眷顧於這個年輕男人,已經是二十七歲的年紀,但他依然有白瓷一般毫無瑕疵的麵龐,眉眼清冷又秀麗,他坐在這裏,仿佛依舊是那個剛剛二十歲,正等待著上台聽取“蝶”的職業忠告的畢業生。那時候的鍾晏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坐在這個禮堂裏的?他是一個會做長遠規劃、深思熟慮之後才會邁步的人,艾德裏安太了解他了,所以深知那最後一天的背叛絕非一時被權欲衝昏頭腦,而是一個早有預謀的計劃。這個預謀有多早,艾德裏安猜不到。七年前,他親昵地勾著鍾晏的脖子一起走進這個禮堂的時候,鍾晏肯定就已經預知了數小時後的決裂,但那時他的神色就像此刻一樣滴水不漏。再往前呢?他將立體虛擬星圖鋪滿整個宿舍,向鍾晏慷慨描繪自己的理想的時候呢?鍾晏是否那時候就心知肚明兩人終將分道揚鑣?再往前,他們在淩晨縮在一個被窩裏聊童年趣事的時候呢?鍾晏是否已經在盤算著多打聽一些亞特家族的情報,好給自己的前程添磚加瓦?再往前,他們……剛剛相識的時候呢?可笑他付出了遠遠多過了朋友的感情,直到被對方當眾打臉,才意識到對方很可能從頭到尾,半點真心都沒有給過他。剛才紅了眼眶,八成是因為兔子標本吧。艾德裏安心中冷笑,鬼知道鍾晏到底為什麽這麽癡迷於那些毛茸茸的動物,還尤其鍾情星際巨兔。在他看來,這種太空陸地兩棲兔子體型巨大,又蠢又懶,根本沒有優點。艾德裏安走神了。畢業典禮冗長又無趣,如今反人工智能派與擁護派分庭抗禮,年輕一代中更是大多都傾向於變革,即便是這個古老的學府也不例外。有超過半數的畢業生都拒絕了“蝶”給出的職業建議,選擇繳納罰金,這種情況在這兩年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數個小時的儀式,終於隻剩下最後一個學生。按照傳統,畢業典禮的上台順序是積分榜倒序進行,由學生會長壓軸。後方的學生區域傳來一陣騷動,許多人竊竊私語,交頭接耳,動靜越來越大,引得不少坐在前麵的嘉賓都頻頻回頭,觀望學生們中間出了什麽事。“怎麽,”艾德裏安不耐煩道,“這一屆的學生會長又是個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嗎?”費恩朝後麵一個剛才拒絕了“蝶”,並且表示要前往納維星區求職的學生招了招手,那個學生左右看看,會場已然開始亂了,每個人都忙著交頭接耳,不會有人在意他不守規矩,於是朝嘉賓席跑了過來。不等費恩開口問,那學生就麵色古怪地說:“西斯特副官,是這樣,剛才社會學院那邊有個女生覺得太無聊了,開了屏蔽儀偷偷刷虛擬社區,正好不是到了“蝶”每周公布最優婚配建議的時候嗎,你知道每周好多人蹲點刷這個……”費恩沒想到有人比他還要囉嗦,打斷道:“說重點!”“鍾晏議員的名字在這周的名單上。”這句話落在耳裏,艾德裏安感到了心髒重重的一次撞擊,說不出什麽感覺,好像被蜂蟄了一下,又好像一腳踩空。費恩:“……”作為少數知道七年前更深內幕的人之一,他憂心忡忡地下意識看向自己的朋友。“看著我幹什麽!”艾德裏安厲聲道,費恩眼裏的深意讓他異常惱火,簡直維持不住自己的風度,“哪個傻逼倒了八輩子黴要跟鍾晏結婚關我什麽事?”那學生怔怔地看著艾德裏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第五章 暗號“是您。”那個學生說。艾德裏安難以理解地看著他,“什麽是我?”“那個……”學生尷尬地停頓了一下,沒有膽量複述剛才艾德裏安說的話,省略了前麵的定語道,“跟鍾晏議員互為最優婚配對象的人是……是您。”艾德裏安:“……”費恩瞪大了眼睛,已經顧不上尊不尊重校方了,直接打開了自己的終端虛擬屏,開始查剛出爐的婚配建議表。會場裏有半數的人在和他做同樣的事。費恩仔仔細細地把“艾德裏安·亞特”這個名字底下的聯邦公民身份識別碼確認了一遍,無語道:“我真服了,你們兩個是不是和畢業典禮犯衝?前後毀了兩個畢業典禮,校長可能要禁止你們再回學校了。”艾德裏安沒有理他,抬眼往社會學院的方向看過去,正看到鍾晏也在看他。隔著半個嘈雜的禮堂,他們麵無表情地對視了兩秒,彼此都沒能看出對方的心思,然後,鍾晏啟唇無聲地說了兩個字。如果有唇語專家在場,就可以解讀出,他的口型是“上麵”。事實上,確實沒過幾分鍾,這兩個字就被看直播的觀眾破譯了,所有人都一頭霧水,上麵?什麽上麵?很多年以後,有一個說法得到了虛擬社區上大部分人的認同,認為是鍾晏知道艾德裏安學過唇語,所以用唇語向艾德裏安示威,意思是自己要當上麵的那一個。當然這是後話了。校方已經開始維持秩序,騷亂緩緩平息了。這一場畢業典禮是怎麽結束的,艾德裏安已經毫無印象了,事實上,典禮上的大部分人都心不在焉,還在消化著剛才那個震驚的消息,恨不得典禮馬上結束,好讓兩位當事人騰出手來處理這件事。艾德裏安沒有讓他們失望。校長宣布畢業典禮結束後,他甚至還沒有走出禮堂,就第一時間用自己的個人終端登錄婚配係統,選擇了拒絕。“回納維。”艾德裏安麵色平靜地說。他沒有發火,但軍用飛船上的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心情糟糕透頂,大家紛紛識相地四散開來,忙自己的去了。聯絡官一臉視死如歸地走了過來。他不是最高學府畢業的,剛才一直留在飛船裏,並沒有參加校內的活動。“指揮官……我們暫時不能回去。”“為什麽?”分明是平靜的語氣,聯絡官卻打了個寒戰,他暗道倒黴,撞在這個槍口上,小心地解釋道:“我還沒有拿到名單……剛才標本店聯係我,說出了點小問題,要耽擱幾個小時。”“什麽時候能拿到?”“最快也要午夜之後了——本地時間的午夜。”艾德裏安看了看時間,那就是至少還要等三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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