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除開那個“他”,他真的什麽都不記得。敖欽錯開手,擦著瓷盅上的微光看他幹幹淨淨的臉:“不是妖,是魔。” “魔?”他抵著額頭費力思考,醉得酡紅的臉上顯出幾分呆樣。 “相傳百年前有仙家築高塔鎮魔於此,本地長者代代口耳相傳,到如今,真真假假恐難分辨。”敖欽轉身手指窗外娓娓道來。 道者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天盡頭赫然一座八角高塔靜靜佇立雨後。心頭沒來由一凜,恢複幾許清明,天色太暗又兼細雨迷蒙,隻依稀窺得一個大概輪廓便震驚於這塔的宏偉。飛簷翹角崢嶸,塔身蒼勁如劍,不知出自哪位仙人之手,這塔天生一股銳氣,塔尖衝天仿佛直入雲端。 “好大的戾氣,怕是真鎮著邪魔。” 敖欽附和著點頭,一再反複叮嚀:“這大千世界總有不能言說之事。俗話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道長往後見著這塔還是遠遠避開吧。” 道者昏頭昏腦甚至聽不清自己的回答,不知不覺又被他騙下幾盅梅酒,頭腦愈覺沉重,兩手抓著桌沿漫口道:“公子莫再為難,貧道怕是要醉了。” 恍惚間隻聽得他笑,不知為何,莫名覺得笑聲耳熟,似乎許久之前時常響在耳邊。 敖欽端坐桌後細觀他的醉態,空空的小瓷盅翻來覆去置在掌中把玩:“道長打算在城中盤桓多久?” 道者在酣然的醉意裏強保一分清明:“多久……一月吧……” 好客的東家誠心挽留:“不妨多住幾日吧。” 道者不解,他不疾不徐辯解:“家中鮮有貴客臨門,經年累月,著實冷清。” 甜酒後勁洶湧,道者醉得口齒不清,卻強撐著堅持:“一月足夠。” “是嗎?”他不動聲色反問,仿佛要用視線將瓷杯穿透,“眾生萬象,你怎知哪個是他?” “他便是他,眾生萬象,他是唯一。” “荒謬!”敖欽仰頭大笑,雨打棱窗,“啪啪”有聲。 道者不著惱,緩緩解下背上從不離身的長劍,平舉胸前,劍身剛落於敖欽眼下:“拔出此劍,你便是他。” 不用垂眼細看便能脫口說出這劍是何模樣,質樸無一物裝飾的劍鞘,較尋常兵刃更寬更厚的劍身,不張揚,不顯眼,丟在一眾輕巧華麗的神兵裏,憨頭憨腦像個傻大個。沒錯,隻是一個傻大個,一無是處的廢物……敖欽手握成拳猛地別開眼,出口的話語掩不住惡毒:“若在此處尋不到他呢?” “若尋不著,他便是在下一處……” “下一處也沒有呢?” “還有下下一處……” “不尋到便不罷休?” “不罷休。”他終究敵不過漲潮般上湧的酒意,目光癡迷,堪堪聽到一個句尾。 雨落窗欞,高塔矗立天際如龐然黑影罩上心頭,指腹正壓住杯壁上那一片栩栩如生的翠葉,指甲泛白,不自覺按得用力,恨不得生生揉碎。敖欽咬牙道:“你可曾想過,世間或許並無此人?”燭火映得眼角血一般紅。 道者半張開嘴,睜大眼眨過一下又一下,“咚”一聲,徹底栽倒在桌邊。 一室寂然,靜得能聽到自己憤怒後粗重的喘息,“啪——”一聲脆響,手中的杯盞終究還是碎了,瓷片在指上紮出細小的口子,鮮紅的血絲滲出來,曲折如細小的蛇。 敖欽說:“為什麽你還是放不下他?”緩緩伸出手,如願以償撫上他被酒氣熏得燙手的臉頰,自城門前見他第一眼起就生生壓下的渴望。 “小道士、小道士……”許久之前的稱呼呢喃在口,一心一意用指間描繪道者雋秀的眉宇,敖欽起身附到他耳畔低語,“你看,我們又見麵了。” “隻是……”指尖順著眉梢劃下,一直停到嘴角邊,道者睡得香甜,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小扇子般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一派一無所知的天真。敖欽垂首吻上他的眉心,雨絲般細密的吻一直灑落到鬢角,“隻是,為什麽你偏偏隻記得他?” 他到底有什麽好?如水般柔情,春光般笑容,他有,我亦可以。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你隻心心念念著那個他?你明明聽到了,你明明聽到的,他隻是一個、一個…… 不甘心,從來都不甘心。千萬年來看盡了滄桑,什麽都可以不在乎,唯獨這一點執念不能舍棄,縱然灰飛煙滅,一個你,一個他,看不破就是看不破! 最後的吻落在他水紅的唇角邊,舌尖隱隱品到一絲梅酒的清甜。鼻尖蹭著鼻尖,敖欽說:“小道士,別傻了,你找不到他的。”如水般柔情,春光般笑容,用著天底下最輕柔的聲調。 他抱起道者走向內室,身後房門洞開,足足下了一夜又一日的雨水淅瀝不絕,仿佛是誰一怒傾了天河。 “既然來了就進來吧,或是要我焚香淨身十裏跪迎?”敖欽背對房外兀然說道,最後半句碾在齒間許久,一字一字說得刻意,“青、龍、神、君。” “方才聽得你誇我,我是否要拱手施禮誠惶誠恐道一句多謝?”明明不見院門打開,交織如網的雨絲中憑空走來一人,簡直像是由鋪天蓋地的雨幻化而來,卻又周身上下不見絲毫淋雨痕跡。 相傳,混沌天地之初,四方各生珍奇異獸,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乃萬靈之祖,天帝因而敬之,令眾仙稱之曰神君,後於東西南北各設神宮以作奉養,尊貴無匹。本城亦有傳說,城外百裏東山群峰之間,浩淼雲峰之巔便是東方青龍神君之居所。即便從無人親眼見過,遠近鄉民亦深信不疑,世世代代上香火以求佑護,尋常百事不離一句“神君庇佑”。 冒雨而來的神君同樣穿一身石青錦袍,衣擺蹁躚,長袖及地,步伐過處迤邐一路光華:“我倒更願你從前般仰首直呼我一聲敖錦。” 如凡間畫匠的無稽遐想,他戴高聳如雲的冠,懸琳琅脆響的玉,配狹長精致的劍,龍章鳳質,風姿俊爽。最後半句同樣說得刻意,牙關中幾番擠壓:“大哥。” 他望著敖欽的背影直呈來意:“讓他走。” 敖欽始終不回頭,醉倒的道者枕在他肩頭睡得安閑:“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敖錦盯著兄長固執的背影高聲強調:“你不該留下他。” 敖欽冷冷質問:“你自開始便知道吧?” “你若為他好,就該任他離開。” “若非瞞不下去,你是否打算永遠不讓我知道?” “你很清楚,留下他,對他根本沒半點好處!” “他還記得‘他’!”敖欽猛然回身,昏黃燭光下,兩張相仿的麵孔同樣陰沉,幾乎連眉梢的挑起高度都是相似,隻是眸中一森冷一憂慮。 對峙許久,敖錦無奈讓步:“他的恒心你見識過,我試了諸多法子,無一擋得住他的去路,都已經讓他繞開這裏去往他處,誰知,一場雨又讓他折回來。除了告訴你,我別無選擇。” “你沒有告訴我,他是來找‘他’。”百年塵煙蓋得住所有傷痕,可隻有這一點自始至終紮痛他的心。 “我若告訴你,你給他喝的就不僅僅是幾盅酒。”敖錦進前一步,近得幾乎要觸及他臂彎中的道者。 敖欽不退讓,高抬起下巴傲慢不可一世,在身為上位者的兄弟前,嘴角邊森森綻出一個笑:“沒錯,我寧可毒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