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 敖欽失了言語,腦海中一片空白隻剩下他的笑揮之不去。小道士,你對我笑,僅對我一人。你不會知道,為你這一笑,我苦等整整一個百年。 要借了燭火的暗影才能掩飾臉上的失落,敖欽生硬地換開話題:“道長今日可有收獲?” 道者緩緩地搖頭,怕是早習慣了拒絕與失望,他墨瞳烏黑,裏頭仿佛也點了燭燈:“或許明日出門就能撞見。” 敖欽附和地點頭:“但願如此。”顯而易見的敷衍。 道者憨憨的什麽都沒聽出來,閃著一雙琉璃眼,上身前傾,口中連聲讚歎:“本地的民風真好,貧道雖未問到消息,但是也未受到一絲刁難。” “刁難?”他牢牢抓住話腳。 道者意識到失言,慌慌張張一語帶過:“沒什麽,貧道時運不好罷了。” “被罵過?” “隻是誤會。” 我要找的人是你麽? 呸,瘋道士!——攔了路人詢問,十之八九聽到這麽一句。上了年紀的婦人往往善良,背過身低低感歎,哎呦,作孽,好端端的人怎麽就瘋了?以為他聽不見,其實一字不落聽得清晰。 “被打過?” “誤會而已。” 人性萬萬種,保不齊撞上那麽幾個暴躁的,其實看那袒胸露背的穿戴就知道不好惹,轉念又一想,或許就能知道什麽呢?於是挨打也算是自找,鼻青臉腫活該被人笑話,誰讓你鬼迷心竅? “還有什麽?”他臉色難看得不能再難看,幽幽的燭火照著仿佛暗夜噬人的鬼魅。 道者維持著笑,端起碗來慢慢把飯扒進嘴裏:“沒了。” “……”一聽便是謊話。敖欽在燭光背後沉默。 他放下碗,竹製的筷子整整齊齊擱在碗沿上:“我不想提。” 受過凍、挨過餓,遊蕩在大街上直覺自己不再是人人而是窮凶極惡的鬼,兩眼冒著綠光,隻待眼前出現一個活物就撲上前開膛剖腹生吞活剝;挨打挨罵是常常有的事,運氣不好時,天天叫人放了惡狗追出三條街,臂膀上活活叫那畜生抓出深深的三道;最難熬是生病,找個破廟神桌底下蜷三天,又渴又餓渾身乏力,卻是紮紮實實三天鵝毛大雪,廟門口不見一人過路。爬出桌底顫巍巍對著座上老君塑像滿腹淒楚,你總這般悲天這般憫人,卻何曾對我慈悲?“他”到底是誰身在何方,我為何要尋他又如何尋他,哪怕告訴我隻字片語亦是你的功德我的萬幸。枉披了金身的泥人不言不語不說話,呆呆望著廟外的雪,臉上一派木然的悲憫。 因此,不被罵不被打就可謂很好,哪怕那人冷著臉壓根就沒搭理他。原先還嘖嘖稱奇,一整天遊走,這城中不分男女老少竟然個個如此,仿佛要趕著去做天大的事業一般,停了腳步搖搖頭,就緊趕慢趕地往前走,一字半句也不肯浪費。道者追著幾個麵善的婦人問出幾條街,她們停下、搖頭、而後繼續行走。道者再問,她們再停,幾番如此,竟也不惱,甚至一個“煩”字也不出口,隻管絮絮叨叨邊走邊聊著她們的天。 再三冥思苦想也說不出個理由,隻得半信半疑地猜,本地民風甚好。倘若今後所過的街鎮也是這般,那真是謝天謝地。 道者一再強調:“我生而就是為了尋他,自記事起我便知道我在找人。” 敖欽知曉他要回避,錯開眼看院當空閃爍的星辰:“若不尋他會怎樣?” “做一場噩夢。” “怎樣的夢境?” 他搖頭,雙眼平視前方淡淡敘述:“仿佛一夕間天塌地陷失去所有。” 放在桌底下的手再度狠狠揪緊了衣擺,敖欽盯著他的臉,視線仿佛銳箭:“你見過穿城而過的那條河,可知河中錦鯉共有幾尾,河上落花共有幾瓣,河畔柳樹共有幾葉?” 道者說不知,他又沉默,開口時再換了話頭:“那你可曾聽過涇河龍王與術士打賭的傳說?” 自傲的龍王有心要害卦術精湛的術士,故意以項上龍頭來賭隔日降幾點雨水。本以為自己行風司雨穩操勝券,誰知,臨到降雨之時,天庭忽傳召更改,所定之數正如術士所言。為贏賭約,龍王一意孤行,硬是克下雨水三寸八點,如願以償羞辱了術士。卻不想,轉身便有人將克扣雨水之事上報天庭,龍王項上龍頭依舊不保。 道者點頭道:“此乃民間傳說。” 敖欽起身挾起一筷子菜放進他碗中:“這樣的事,未嚐不曾有。” 道者瞪大眼。 他款款落座,腰靠著錦靠,神采飛揚:“有空不妨練練卦術,待你測得河中有幾尾錦鯉、河上有幾瓣落花、河畔又有幾葉楊柳時,我便告訴你。” “原來你根本就不想告訴我。”幾乎不假思索,道者用筷子戳著碗底,目光炯炯。 敖欽不慌不忙,心機完完全全寫在臉上:“你可以不想提,我自然也可以不願說。” 第四章 閑時伴著道者一同上街,說是陪在身側絕不打擾,實則拖著人家的袖子一路穿街走巷半點不由他人作主。 彎彎的拱橋脈脈流淌的河,河中有頭頂赤紅的錦鯉,河麵上有紛紛揚揚的落花,兩岸無數垂柳,波光瀲灩間對影成雙。這是錢莊那是當鋪,茶樓酒肆街邊雜貨攤,唯恐道者都不認得,敖欽一一點給他看:“屋簷下那個賣貨郎的胭脂做得極好。” 他揚手一指,道者跟著往前方瞧,微微側過臉,眼角帶笑:“我記得,剛入城時見的也是他。”那雨中辛勤叫賣的年輕貨郎,當時隻道他躲雨,原來他平素就愛倚在屋簷下。 再走幾步就是綢莊,依稀記得他說過,綢莊與藥鋪的正中間,天晴時會有道士出來擺攤打卦。無涯下意識望天,連著幾日豔陽高照,天空蔚藍不見一絲雜色。綢莊前人來客往,梭巡幾次卻不見道士身影。心下正疑惑,臂膀冷不丁被抓住,一個趑趄被拽到了綢莊門旁的房簷下。 逆著光模模糊糊隻看見他深水般的眼,比幽潭更叵測比汪洋更深沉。道者疑惑地問:“怎麽了?” 敖欽放開手,低眉斂目,眸中所有思緒藏得滴水不漏:“陽光太曬,我們歇歇再走。” 道者疑慮未消,他隻當不發覺,高大的身體不著痕跡擋住道者的去路,將他牢牢困在自己與牆壁之間無路可走。 一如當年。 當年當年,遙想當年,百年之前更早更早的百年,掐指細細算,韶華飛逝,滿滿五個甲子。東山青龍神君敖欽,提得這名諱,放眼天庭,除了那討人嫌的希夷,誰不恭恭敬敬折腰尊一聲“殿下”? 驕橫側旁必有虛榮,彼時好奢麗喜浮華,八寶攢珠衝天冠,袞袍蟒帶踏雲靴,輕易不入凡間輕易不染俗塵,天帝幾番相邀堪堪勉為其難進得淩霄寶殿一敘,還得眾仙自南天門起一路次第相迎,論排場論氣態,現今的敖錦真真差得不止十萬八千裏。本當在東山巔逍遙度日,大人大量寬赦那希夷的無禮放肆。他們卻說,山腳下有道人擺攤打卦,準或不準另說,隻一張麵孔一個背影就十足便是另一個希夷。 敖錦立在階下隨口那麽一說:“聽著倒是挺有趣的,兄長可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