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下凡,剛好是雨天。 敖錦幾乎對他絕望:“他隻是凡間的一個小道士!你若是因他像希夷,就幹脆毀了那張臉!” 敖欽看著潑天漫地的雨滿臉興致盎然:“你覺得我隻是因他那張臉?”眼角處的餘光毫不掩飾輕鄙。 小道士卻不在。風吹起了紗衣的下擺雨水打濕了寬大的袖口,風雨裏,路上行人寥寥店鋪前門可羅雀。隻有賣貨郎還在不遠處叫賣,他一個人打傘站在房簷下,十足像個傻子。 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回宮時,在長階上同一個綁著雙髻的小道童擦肩而過。敖欽覺得他有幾分眼熟,不由駐足多望了兩眼。再拾階而上,望見敖錦正從裏頭追出來,手裏捧一卷深褐色的竹簡。敖錦看見他,也停下了步伐:“這是希夷差人送來的,道德經,說是近日讀起又有所獲,頓感奧妙無窮,想你東山神君天生聰慧,必然也能有相同體悟。” 他越說越小聲,瞧見敖欽手中濕淋淋的傘與肩頭的水跡,再看看山下的天色,搖著頭簡直不知該說他什麽才好:“哪有人下雨天出門問卦的?那道士過得再窘迫也得找個躲雨的地方避一避,窄窄的房簷能遮得住什麽?”仿佛兄弟二人中,他才是那原本該老練持重的兄長。 敖欽頭也不回向前走,猛地一個旋身奪過他手中的書簡擲在地上,竹片落在石板上“嘩嘩”響做一片,仿佛聽了一天的雨聲。 神宮中祥雲瑞彩萬年不變的晴好,山腳下的雨卻下過一夜又一夜。因為說不出口的理由,他不願派人去天宮問,日日下山到半山腰的小石亭裏站一會兒,腳下霧氣騰騰,茫茫如滄海,人間的雨水打在石欄上,濺上他日益陰沉的臉。 敖錦已經放棄,無謂地任由他的脾氣一日怪過一日:“你就鬧吧,被希夷聽了去,受數落的也是你。” 最後一個字剛剛出口,敖欽揮一揮衣袖,青瓷的花瓶擦著他那張嬌如好女的臉飛過,“砰——”一聲炸碎在身後。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足三天,於他,仿佛三年,真真體味何為欲罷不能。他們說,凡間有一種極豔麗的花,結出的果卻極醜陋,采下製成膏狀,取一些混著煙葉一同放進煙筒裏,香氣可令人上癮,至死不能自拔。對他而言,小道士便是這麽一種毒。 山下雲雨方收他亟不可待要離宮,敖錦站在他背後道:“或許人家早就走了,惹不起你,他還躲不起?” 若非急著下山,他早死在自己的方天畫戟之下。 小道士卻沒有走,甚至仍把卦攤擺在原地。許是因為敖欽上回離開時的話語,他見敖欽走來,眉目間鎮定不見一絲顫動:“公子又來問卦?” 敖欽覺得,他的口氣有幾分像敖錦。俯身仔細觀察他的眼,墨黑的顏色,澄淨不見半點波動。敖欽緩緩道:“他們說,你長得像極我的仇家。” 小道士眨眼,晶亮的眸子直直過來:“無量天尊,貧道真是天大的罪過。” 不理會他口中的嘲諷,敖欽雙手撐住桌麵,往前湊得更近,鼻尖幾乎要彼此撞上:“依我看,卻不像。”口氣妖異得近乎蠱惑。滿意地看到他挺身向後閃避的動作,敖欽頓時覺得,連日陰雲籠罩的心頭倏然放出幾許晴光。 “原來這才是貧道的罪過。” 小道士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克製著羞憤反唇相譏,鼓起腮幫的樣子比前兩次的頹唐更耐看。 敖欽低聲笑,手掌按住他單薄的肩膀:“前些天大雨,不知道長可曾被淋到?” “謝施主掛念。”他僵硬地答。 有趣的道士,以為旁人都看不出來,實則一張臉滿滿寫著警惕,渾身上下繃緊仿佛一張被拉滿的弓。 “我可在這兒站了一天。” 他登時詫異,警惕來得快去得也快,半張開嘴,一副被嚇到的表情。 敖欽細細欣賞,掌心趁機貼上他微微發燙的臉頰:“我等了你三天。”低沉的嗓音帶著“沙沙”的磁性,蠱惑的意味能濃,像無形無色的煙霧般包裹起無措的道士,引誘著他慢慢踏進陷阱。 他震動,墨瞳裏升起迷惘,臉頰燒得更燙:“你想做什麽?” “問卦。” “問什麽?” “你的名字。”你不是垂頭喪氣的希夷,不是令人欲罷不能的希夷,你不是希夷。所以想要知道,你是誰?“小道士,告訴我。” “我?”他徹底陷進了茫然裏。呐呐自問,水色的唇透著淡淡的粉,致命堪比世間任何一種劇毒。 “嗯?”再靠近一些,自唇間呼出的氣息灼熱得幾乎要刺痛彼此。 再無力承受,小道士開口,滿眼滿眼都是迷惑:“無涯,貧道……道號無涯。” 吾生也有涯而學也無涯。真貼合他的個性。 “無涯。”敖欽喚他,蠱惑的聲線像是要一直傳進他心底。 他睜大眼,咬緊嘴唇再也不肯應聲。小小的卦桌不知何時被挪到一邊,彼此間再無隔閡。敖欽步步進逼,他節節後退,直至抵上牆根,再無路可退。 “道長可知,河畔垂柳共有幾葉?”敖欽低笑一聲忽然後撤,腰背挺直仿佛一切不曾發生。 “哎?” 便是這一瞬間的驚愕,小道士不由自主抬頭,他迅速折腰,輕如鴻毛的吻落在他一塵不染的眉心。 街邊人流如梭,這一吻快得居然不曾令路人起疑。 “小道士,我記住你了。”附到他耳邊輕聲細語,溫柔底下潛藏無數險惡。 近在咫尺的身體隨之猛然一顫。 彼時真是太胡鬧太荒唐,大笑而去時,又怎會想到,今後的悲歡離合竟皆由此而來。 第五章 上 “我總覺得……公子將我當做了什麽人……”木訥的道者其實不愚笨,某日用飯時,他忽然毫無征兆地提起。 敖欽震動,一勺熱湯潑出碗外,燙到了碗下的指:“怎麽會?道長你想多了。” 他誇張地笑,燭火飄搖,襯得眸光閃爍。道者端坐另一頭,神情始終認真:“或是……公子曾見過貧道?” “不曾。” “那為什麽……” 他不及問完,敖欽突兀地打斷:“你便是你,眾生萬象,於我,你即是唯一。”正是他親口說過的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