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便承讓了。”大局已定,希夷抬手落子,語氣不溫不火,想來他早贏得麻木。 雖總稍遜一籌,卻從未這般慘敗,傳出去說給眾仙聽,又是一樁稀罕事。敖欽不知自己該在意這點還是其他,心浮氣躁,滿肚子的焦灼,直覺不願再待在淩霄殿,起身草草行禮便要走。 希夷站前一步,正攔在他麵前。不得不抬頭,敖欽終於對上那張臉,同小道士一模一樣的麵孔,少一分稚氣多三分凜然,截然就是另一番麵貌。 “聽說神君近來常往人間走,故而棋藝荒疏了?”白衣勝雪的仙者,最叫人切齒的就是這張嘴,直言不諱,一針見血,偏生就滿臉的慈悲。 敖欽隻盯著他的臉看,腦海裏想起另一個人。 “施主,貧道明日便收拾行裝出城,所謂賭約,就到此為止吧。” “哼!”陰著臉揮手掀了天帝那張叩之如磬似玉的好棋盤,玉琢的棋子落雨般“嘩嘩”散了一地,敖欽拂袖而去,“這是本君自己的事。” 既然要被人嚼舌根,那就讓那群人把舌頭也嚼去了吧。敖錦說對了,希夷不是小道士,小道士不是希夷,討厭希夷至深,他也從不曾這般失控將怒氣昭示於大庭廣眾之下。 至今仍記得點綴於大殿外的幾株紅楓,赤紅宛如眼前的霞。懷裏的道者不再掙動,乖乖地任由他將雙臂一收再收,縱使身軀僵直得仿佛用力掰一下就能連皮帶肉拗下一塊來。 敖欽將頭埋進他頸間迭聲呼喚,太模糊,幾乎連自己都聽不清。無涯、無涯、無涯……那般悠長近乎無涯的歲月,我總以為垂手便能得到,誰知伸長了手臂努力去夠,那麽那麽努力,臂膀拉伸到極致幾乎要撕裂,僅差了一個指尖,升起一座降魔塔,便成永不可得。 “還有半月你就會走,臨走之前,可否再陪我遊城?” 許是語氣太哀婉,道者動容,笨拙地展開雙臂虛虛圈上他的背:“嗯,好。” 你呀你,可知吃軟不吃硬的執拗性子最要不得?為什麽即便輪回轉世也不肯為自己好好打算謀劃? 敖欽鬆開他,黃昏下的小道士一下一下撲閃著眼睛,波光粼粼,如墨的瞳盈盈被鍍上一層燦色。 蟄伏人間的百年裏,曾有戲班自城前經過,為避一場無名颶風,不得已進得城來,敖欽借了他們一宿食宿,借機請他們在家中搭起戲台唱戲。一出又一出,整整唱足七天,日日夜夜聽得鼓點急催笙歌悠揚,滿眼的水袖皂靴,滿台的活色生香。 搬一隻棗木的圈椅共一隻同色的矮幾,沏一壺清茶坐在台下聽,寂靜的小院裏,連院外的巷子也是鴉雀無聲的,高亢的歌聲幾乎能將蒼穹刺破。他們在台上演著恩怨情仇生離死別,傷情處字字泣血句句含淚,換來台下的他一張自始至終不曾表露過悲喜的麵孔和一份比公侯王府更豐厚的酬金。 之後斷斷續續又請得人來,都是跑江湖的藝人,各地的戲曲班子或是能言善道的說書人,路過小城,便被他攬來家中,幾番喧囂吵鬧幾夜燈火通明,演盡了英雄豪傑,說盡了才子佳人,故事其實都是類似的,多情人總遇薄情人,負心的浪子隻要回頭便能原諒。他們演得那般熱鬧那般真切,他在台下冷冷地看,嘴角稍稍撇起一邊。 之後便有奇怪的流言在城外傳開,說這是一座鬼城,得過重金的戲班們總極力將他描繪成神秘莫測的鬼王,有著英俊非凡的容貌與一顆不識人間悲喜的心。敖錦跑來說給他聽,一臉看笑話的表情。真是笑話。 原就是偏僻無名的寥落小城,往來城邊的路人因之變得更為稀少。於是幹脆不再延攬戲班來唱戲,望著屋外五色繽紛的花園,沒來由想起,戲文裏總有些動了心的善良仙者,飛蛾撲火般愛著看似一無是處的凡人,仿佛一夕之間喪失了所有神通成為一個連孩童都不如的癡子,而在他們對麵,則總站著另一些冷酷而無情的惡毒仙者,為了莫名卻正當的理由堂而皇之的設下各種障礙、施下各種毒計不惜一切地阻撓。結局總是苦盡甘來的,善良的仙者總能與他的凡人廝守,惡毒的仙者卻被剔去仙骨貶下凡塵。 想起就要忍不住笑,驚走了在花間翩飛的蝶。外出一天的道者正推開門:“你笑什麽?” 遊城之舉卸去他不少戒心,小道士對他不再客套得近乎刻意,偶爾不經意間,聽得他脫口喚出幾聲“敖欽”,聲音輕且低,卻也喚得順口。 敖欽向他招手:“過來我就說給你聽。” 道者歸家後總要被他拉著糾纏一段時光,或是同看一卷經書,貴妃榻上,道者端端正正坐著,他懶懶散散撐起身,一手搭著道者的臂膀,下巴正抵上道者另一邊的肩頭,全副重量全數交給身無幾兩肉的小道士;或是搬兩把椅子坐在廊下看院前百花爭豔,玲瓏小巧一塊芙蓉酥,道者小心翼翼咬一口,剩下一半,他不由分手劈手搶了去,丟進嘴裏還不忘扯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笑臉。 寂然無聲時,偶爾閑扯幾句。道者看著遠處的降魔塔,說他日前從塔下經過,見得碎石遍地:“那塔莫不是要倒?” 敖欽“哈哈”地笑,伸手親昵地摸他的額頭:“你一定是尋人尋累了,好好的去想那塔幹什麽?”撲上前去抱個滿懷,不忘揉揉他的臉阻斷他的反駁。 起初道者抗拒,他厚起臉皮打躬作揖又賭咒發誓:“隻此一次,在下絕無冒犯之意。” 見他確實點到為止不存輕薄之想,幾番掙脫無效,道者便也隨了他,卻未曾留心他眼底幽幽閃爍的微光。 小道士不疑有他,依言走過來,一個不謹慎,叫他拽住了胳膊按坐在臥榻邊:“我在笑你呀。”笨道士,連日來被他這般輕而易舉騙了不知多少次,吃一塹長一智的道理卻還沒學會。 笑嘻嘻地端起手邊的蓮子羹送到他跟前:“在外頭跑了一天,也該餓了,吃些點心墊墊肚子。” 自他清早出門時便開始清洗熬煮的蓮子,一顆一顆被細心摘了蓮心,取深巷盡處那眼泉眼中的泉水,擱了冰糖一起放在爐上用小火慢慢燉,直煮得蓮子酥透,明晃晃一碗糖水清透帶稠,估算著他歸家的時刻盛起,待他跨進門時,剛好涼得不冷不熱溫潤適口。 道者雙手小心接過,卻遲遲不曾動勺。敖欽捧一卷書簡半臥在他身旁,看他沉沉一臉心事:“怎麽了?” 小道士望著碗底的出神,欲言又止:“今日在街上遇見一位同修,他剛來此處,還未尋到落腳的去處……我、貧道與他攀談了幾句……” 敖欽取過湯匙,在碗中慢慢攪動:“你同他攀談?是他先來找你的吧?” 道者滿眼的惶恐,低著頭細聲辯解:“他同我一樣是個雲遊道人,我們……” “他尋不到去處?所以你就想將他帶來這裏?”敖欽用指抬起他的下巴,體貼地舀一匙羹湯送進他嘴裏。 “貧道借住在此就已叨擾施主,現在……”他為難得快要捧不住碗,咬著唇不勝惶恐,“可是……” “你答應他了?”湯汁太濃,匙底貼著碗沿再三來回,依舊粘連不斷。 小道士如做錯了事的孩子般沮喪地點頭。 “蠢道士。”捏著下巴的指又施了三分力,迫得他的下顎不能不上抬,敖欽又喂他一匙,小道士尚不及咽下,清澈的目光裏驀然跳出驚訝,卻是因為敖欽竟然傾身上前用舌來舔去他嘴角溢出的甜湯,“我不是說過麽?叫我敖欽。下回再叫錯,我可要罰你了。” 擦著嘴角落下一個吻,敖欽躺回原地,枕著錦靠看驚得仿佛泥塑般一動不動的小道士:“我是那般小氣的人麽?” “是我自作主張……”他自責。 敖欽張口截斷:“他人呢?” 仿佛聽得他的問,叩門聲應聲而起,搶在小道士之前,他展開雙袖長身而起,長長的衣擺擦過一塵不染的青石板發出“沙沙”的輕響。 門扉開啟,那人含笑站在門外,發如墨衣如雪,倘換上一襲灰色道袍,便隻當屋內的小道士是妖精所化,一個旋身又站到了門外。 “我同他攀談,是、是因為他和我長得太相像……”小道士跟在身後匆匆解釋。 其實已不便多言,他早知道他會來。敖欽看著門外,雙目如刀直直射向麵前的人。 “貧道打擾施主了。”他似渾然不覺危險,一臉天生生就的慈悲,微笑如當年佛祖拈花,躬河蟹詞語深深施禮。抬頭時,清清楚楚叫人看清他的眉心,不同於道者的幹淨,儼儼一派凜然。 希夷,縱然隔了百年,再次相見,你樣貌不變,這通身令人厭惡作嘔的氣息居然也無絲毫變更。 敖欽站在門前擋住身後的小道士,嘴角微分,同樣回他一個炫目的笑:“該如何稱呼?道長?或是……” “道長就好。”他會意,立刻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