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為你燉的,有什麽不合適?”敖欽撚起湯匙,舀一勺送進道者嘴裏,薄臉皮的小道士羞得無處躲藏,麵孔紅得能滴血。 去了什麽地方,做了什麽,遇見什麽人……邊喂邊假作不經意地問。 小道士幾次伸手來搶他手裏的匙,指尖方觸到他便閃電般地逃開,一雙清澈見底的眼忽而往左忽而朝右,緊張得如同逋被逮進籠中的鳥兒。茶肆、酒樓和人來人往的大街,依舊是毫不厭倦地向人聞訊,遇見的依舊是那些一問三不知的人。他邊努力吞咽邊回答,句末不忘加一句:“所幸有道友相伴,才不覺得寂寥。” 湯汁從嘴角溢了出來,他毫無在意地伸出舌來舔,粉色的舌尖探出水色的唇,唇邊越發濕潤,閃爍一片晶瑩。敖欽情不自禁低頭想要碰觸。耳邊“啊呀……”一聲驚呼,是希夷。他一手指著牆上的畫卷,一手順勢將小道士拉往自己身邊:“這畫原來是真跡,怪道如此傳神。” 敖欽恨聲道:“難為道長好眼力。” “好說好說。”希夷笑容可掬,目光落到敖欽手中的空碗裏,不忘周到地提醒,“貧道於繪畫亦略知一二,剛好借此畫與道友共賞。施主若有事要忙,大可不必顧及貧道二人。” 他徑自拉起小道士站到那畫前細細解說,眼神表情俱是和藹的,親切和煦如若春風。被晾下的敖欽捧著空碗愣愣盯著他倆看。如有知覺,小道士轉過眼來,不及怯怯衝他一笑,希夷拽過道者的手,方露了一半的笑容就此消散得無影。 敖欽啞然失笑,出門時路過他們身側,明明白白地收到希夷充滿警告意味的視線。 很早很早之前,希夷就很疼小道士,那樣百般維護生怕被人拐走的的心態曾叫他狠狠嘲笑:“你是抱窩的母雞麽?” 彼時,他也是這般用犀利的視線警告自己。 私下偷偷同敖錦議論,這樣蠻不講理的情感,休說是七情六欲俱全的凡人之於知己好友或是長兄之於幼弟,單說是老來得女的慈父之於掌上明珠也不過如此了。 卻被敖錦匆匆掩住了嘴:“論起霸道蠻橫不講理,你居然還能扯上別人!” 玩笑就此作罷。 再度回到房裏時,他們已不再論畫。小道士手腳利落地煮著茶,聽希夷漫無邊際地講古。不同於他的賣弄口才,希夷在天界裏有著惜字如金的名聲,許是唯有這般謹言慎行方能顯出得道者的超凡脫俗來。現下聽他一句句鋪陳開來,驀然生出幾分不習慣。 講的盡是些無跡可尋的虛無傳說,背生六翼的飛鳥、虎頭象身的巨獸等等,光怪陸離,斷斷不似人間能有。敖欽躺在榻上撫著清涼的書簡靜靜地聽,視線落處是小道士單薄仿佛風一吹就能飄走的身影。 絮絮低訴,他突然話鋒一轉,有心或是無意:“道友可曾聽說過般若花?” 已經聽得雲裏霧裏的小道士乖乖地答:“不曾。” 像是要詢問他的意見,白衣的仙者難得轉過身來主動搭理他:“那施主呢?” 枉做了許久不共戴天的仇敵,卻不知道他原來竟可以讓人生厭的如此地步。敖欽挑起眉梢對上他居心叵測的眼:“道長若覺得當講,那就當講。” 第八章 枉做了許久不共戴天的仇敵,卻不知道他原來竟可以讓人生厭的如此地步。敖欽挑起眉梢對上他居心叵測的眼:“道長若覺當講,那就當講。” 般若花,名為花,卻更酷似草,萬物皆是紅花綠葉,唯有它是顛倒,綠茵茵的花萼紅豔豔的葉。它花落不結果,枯萎時,自花起始,一瓣瓣凋零,直至花葉落盡唯留光禿禿一杆長莖,赤如火,耀如焰,如佛祖跟前的三尺檀香般,由內而外遍生紅光,最後亦如燃香,竟是寸寸化灰,風吹過即消散,不留一絲痕跡。 此物世間罕有,千百年難得一株,更有一身捉摸不定的秉性,或生於雪山之巔,或現身大漠之上,有心人踏遍天涯海角摸不到它一片落葉,無心人早起撥開牆角邊的野草叢,它混跡在一眾閑花野草中長得鬱鬱蔥蔥。眾人道此花甚有妙用,究竟為何,卻又眾說紛紜,不外乎起死回生、延年增壽或是提升修為,真正如何,卻連芸芸眾仙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或許,隻不過是徒生了一副奇特的生相而已。”希夷說道。 小道士嘖嘖感歎:“在道友麵前,貧道好生慚愧。” 希夷端起茶來抿了一口,微微淺笑:“道友一手好茶藝,貧道也好生慚愧。” 四目相對,又是他二人默契一笑,眉眼彎彎,連嘴角的弧度都是相同。 細心的道者察覺敖欽臉上的恍惚,轉過臉來,眼中難得一見的調皮:“你還分得清我同道長嗎?” 敖欽失笑:“怎麽分不清?” 他便道:“改日我同道長做一樣打扮,你莫要認錯了。” 希夷在一邊掩著嘴笑,那麽凜然大義高不可攀的仙者,此刻望向小道士的眼中卻寫滿寵溺。想起當日雲雲諸如年邁老父之於獨生女兒之類的戲言,兩相對照,背上冒出密密一層雞皮疙瘩。遲鈍的道士,也不想想自己同這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才認識了幾日,一徑放開了心胸毫無拘束地同他說笑,也不怕就此被他騙了拐了賣了。真是…… 敖欽道:“不會,即便蒙上雙眼叫我猜,我也斷斷不會錯認。” 再如何信誓旦旦亦隻換來他半信半疑的揣測,敖欽不言,聽他同希夷漫無邊際地談起煮茶的學問和些許瑣事。 高燒的燭火被籠在了紗罩裏,照得滿屋子朦朦朧朧,昏黃的燭光裏,小道士幹淨齊楚的眉心被暈染上一片淡淡的亮色,越發顯得麵容白皙眉宇清秀。敖欽透過竹簡間錯落的空隙悄悄窺探他,小道士,你忘了從前忘了一切忘了我,居然連般若花都被你遺忘。 顛倒錯生的奇花,花開時無聲花落時無痕,因為太珍貴罕有而向來隻存在於傳說。眾仙雲集時不知是誰開口提及,眾人皆道:“若要得取此物,怕是一切皆憑造化了。” 卻有人不忘奉承抬舉:“若是青龍神君,那就該另當別論吧。” 赤裸裸的諂媚,卻甚舒心甚稱意。他笑著將這番好意收下:“哪裏,本君懶散得很。” 那邊已有人將話鋒轉開:“若是希夷上仙,亦該是手到擒來。” 自那日弈棋後第二次不期然相會,再度撞見那張臉,依舊是滿腹的怒火。一時心血來潮,眾仙前誇下海口:“希夷,你我來賭一場如何?” 就以我一方殿君之尊為注,誓要率先摘得般若花:“否則,淩霄殿上敖欽甘願三跪九叩恭恭敬敬低頭尊你希夷一聲‘上仙’。” 眾目睽睽之下,那希夷卻還是一副不冷不熱的老樣子,低垂的眼眸與無謂的神色像極將銅板遞給他時的小道士:“想來神君也不是輸了不認賬的人。” “哼!” 一如往昔,每每總是先行挑釁的他氣得扭頭離去,此番卻不是為了希夷的言辭,隻為不想見他的容顏。 小道士果真走了,烈日炎炎下,他又獨自一人守在窄小的屋簷下,衣衫被汗濕透,十足像個傻子。蠢道士,天下之大大不過他敖欽的五指如山,早已警告過他,想逃是逃不了的,他卻還執著地打點行裝一路日夜兼程走得辛苦。 陌生的小鎮街頭,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遠遠看見熟悉的身影打著卦幡跌跌撞撞走來,敖欽抱著胸站在陰涼處,好整以暇看他一雙琉璃眼因驚訝而睜得溜圓:“小道士,我們又見麵了。” 他閉眼,絕望真真切切寫在臉上:“施主好神通。” 敖欽讓開道,瞅著他將卦攤支起,端端正正坐在卦攤後。那時的他還稚嫩,別有心機的目光下,坐不了多久便耐不住性子,回過臉來皺著眉頭質問:“施主還想算卦?” 敖欽壓低身子,伸出手指頭搖了又搖:“非也,來此觀景而已。” “貧道不知此處有何勝景令施主流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