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宛如被馴得服服帖帖的寵物,道者點著頭,順從地將臉貼上敖欽的胸膛,閉上眼,不一會兒又是那般唇角帶笑的安睡模樣。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西山後,夕陽落去,明月未升,耀眼如金的天空慢慢被濃墨染透。宛如那朝朝向陽的花,敖欽的笑容也隨之凋落。光線暗淡的屋子裏,依稀隻能見得桌腳椅凳的輪廓,失了往昔刻意造出的歡聲笑語,森森彌漫開一絲沉沉死氣。“噗──”一聲輕響,圓桌中央的半截燭燈自發燃出了微藍的火焰,初夏徐徐的涼風裏,顫顫仿佛頃刻就能熄滅。不設防的小道士睡得那麽熟,敖欽垂首吻他的額頭,細密的吻落滿眼角與臉頰,他眉梢輕顫,含糊呢喃兩句,隻將嘴角勾得更深。“小道士、蠢道士、傻道士……”無際的黑暗裏隻有他一人附在道者耳邊喃喃自語,好似被水侵蝕的畫,一切塗抹與掩飾淡去,露出大片大片赤裸裸的落寞,“無涯,我總說不再騙你,卻又次次食言。”百年,於人間是一場滄海桑田,於他,不過一場紛亂的夢。清醒時嬉笑怒罵,醉倒時哭哭笑笑。某日睜眼醒來,穹頂之下,神宮中遼闊依然靜寂依然,一桌一椅一草一木盡是當年模樣,壁上的夜明珠熠熠生光。仿佛一切不曾變更,錯以為時空逆轉又回到那個榻下落滿一地銅板的清早。“他們說,天河岸邊新近自凡間來了一位仙者。說是收斂心性苦苦修了百年,才終於得道。”又是敖錦,他又是那副含笑立於白玉階下的閑雅姿態,揚著頭漫不經心地將自認為有趣的逸聞一一稟報,“脾性暫且不說,隻一張麵孔一個背影就十足便是另一個希夷。”“轟隆──”一聲,率先浮上心頭的竟是當年在山腳下的涼亭裏聽得的陣陣雷聲。仙者……另一個希夷……天底下,除了那個不知趣的小道士還有誰?手中不禁用力,險險將玉座的扶手捏碎。“聽著挺有趣,兄長可要去看看?”一模一樣的試探,一模一樣的謹慎口吻,嚴嚴實實地罩住一片沾沾自喜的“好心”,“我已經命人備下了轎輦。”“你有膽子自作主張了?”他出口的卻是叱責,冷冷隔著流雲看腳下渺小一如螻蟻的眾生。敖錦頓時失語,春風般笑容尷尬地掛在臉上:“隻是,隻是覺得你會……”扭開臉不願聽他辯解,敖欽驀然起身拂袖而去:“光一個希夷就討厭得很,再多一個……哼,你居然覺得有趣?敖錦,你該好好想想自己的正事了,別鎮日同侍女們混在一起,沒出息。”“我……去看看又能怎樣?”縱被訓得無言,敖錦卻猶不死心,亦步亦趨追在他身後勸誡,“今日遇上,明日遇不上,往後總有撞見的日子,難不成你打算自此再不上天宮、再不從天河岸邊過了?”“你同希夷不和,原就已經失禮。如今又躲著一個尋常小仙,傳出去便不怕叫人笑話?”“更何況,更何況當年你同他也不是什麽深仇大恨。要說理虧,那時在山腳下第一次相見時,也是我們先對不住人家。至於後來的事……”他緊緊跟在身後聒噪的麻雀般叨念不停,殷切地伸過手要來拽敖欽的衣袖。“你知道什麽!”終於按捺不住,他旋身厲聲嗬斥,寬大的袖子揮開了敖錦好意伸來的手,更帶倒身邊一隻隔著瓷瓶的高幾,薄如蟬翼的美人瓶在堅硬的玉板上摔了個粉碎,細小的瓷片自地上四濺而起,“嘩啦啦”仿佛落一陣雪粒,一如他亂作一團的心。你知道什麽?是他不聲不響,一開口即是別離;是他不聞不問,永遠隻給他一個倉皇仿佛逃離的背影;是他自作聰明,用一朵般若花換一世清靜。是他!是他說要走;是他說到此為止;是他說再也不見!都是他,那個道士,那個最無情最寡淡最不知趣的蠢道士!即便見了又能怎樣?任憑我再浩大的陣仗再!赫的威儀,高冠入雲幾乎稍有不慎就要往後栽倒,袞袍璀璨恍如將繁星摘來身側,彎腰步下燦燦龍輦時,那個終年對我繃著一張臉的道士又是如何?不過匍匐在地依舊給我一個冷漠的背脊,淡淡尊我一聲“殿下”而已。比之當年迫希夷跪在腳下更令人沮喪。看著一地碎屑仍嫌不夠,再踏上一腳狠狠碾壓,直至尖銳的碎瓷盡皆成粉。他高高抬起下巴,發間的銀冠閃爍一片珠光:“退下!”登上長階之日起,他甚少以主君之態喝令居於下位的手足。倘若細心回想,寥寥幾度失態,竟均是因那蠢道士而起。往後,任憑天帝幾次召見,東山神宮俱都推諉再三。青龍神君幾番借口雲遊未歸,遲遲不肯進得淩霄殿,更休說靠近天河半步。隻是天界中言論更甚,對那個酷似希夷的新仙者,一言一行都是傳得沸沸揚揚。久未熱鬧過的天河岸邊一夕之間喧囂四起,淨是些好事之徒,借口著探訪新仙友,將靦腆的小道士拉來扯去評頭論足。他們稱他無涯道長,讚他親切和藹的笑容;他們爭論,是他靜靜看書的樣子更似希夷還是垂眼沏茶的神情更與那位神色凜然的上仙相仿;他們煞有其事地比較,眉梢、眼角、臉頰,恨不得將兩人拉到一處從頭到腳一寸寸尋找不同;他們言之鑿鑿地口耳相傳,希夷上仙已經承認,無涯道長是他當年飛升時遺留人間的影子,經年累月修行,沾得他身上幾分仙氣,故而幻化而來。什麽都叫他們掘地三尺挖了出來,更有人指著好脾氣的道士驚呼:“你就是從前東山腳下擺攤算卦的那個!當年就都說,你是另一個希夷!”縱然敖錦有心壓製,隻字片語依舊被風吹上了東山之巔。他假作不知,任由底下的侍女們咬著耳朵小心翼翼地將傳言傳得更廣。那天聽得兩個年輕侍女擠在窗下竊竊私語:“無涯道長是個好人呢。人長得好,性子也好。”“咦?你前些時日不是還誇希夷上仙模樣俊俏嗎?”“噓……小點聲,別讓殿下聽見。哎呀,你聽我說,希夷上仙確實不錯,可是,人家是上仙,脾氣也傲,哪裏是我們高攀得起的?無涯道長就不一樣了,他不但模樣跟希夷上仙一模一樣,還好親近,對誰都是溫溫柔柔的。那天我被派去天宮,回來的時候路過天河,他衝我笑呢。那個笑容呀……嗬嗬……真好看。都這麽些年了,你什麽時候看過希夷上仙笑了?哎,你說,如果……如果我親手做了點心送去,無涯道長他……他……會不會……那個……我?”後麵的話無心再聽,隻前邊兩句就已讓他切齒。蠢道士,你道這巍巍天宮是你那人來客往的凡間街頭麽?要得你迎來送往,倚門賣笑!霍然推窗喝令:“擺駕,本君要上淩霄殿麵聖!”鐵青的臉色嚇得膽小的侍女跪伏在地抖得篩子一般。第十一章 上那日的儀仗甚浩蕩,裙裾如浪,仆從如雲,蒼茫雲海間一字蜿蜒開來,仿佛不見首尾的長龍。持淨瓶遍灑甘露的小童、捧香爐一路雲煙氤氳的侍女,更兼得一眾抱琴而歌吹笙撫弦的樂者,吹吹打打,鼓樂齊鳴,可謂大張旗鼓。重重羽扇紗帳之後方見得他光芒燦燦勝過旭日東升的車輦。駕前一列六頭獅身鷲首的風獸,背間雙翅平展開去,頓時風起雲湧,陽光下凜凜一片甲光。野性難馴的異獸一路引頸長嘯而來,聲如雷鳴,驚動仙家無數。敖錦搖頭歎息:“太張揚了。”輦中的戴高冠披錦衣的他不做聲,雙目半開半闔恍若神遊天外,任憑座下著一身赤紅鮮衣的小童仰臉高喝:“此乃我家東山主君。”端的仗勢壓人。叱聲過處,風住雲歇,逼得滔天浪花亦若下半丈,眾仙家躬身下拜,屏息凝神看他這喜怒無常的神君又要鬧出什麽事端。偌大天地之間,一時隻聞風獸低聲粗喘,他方睜眼,緩緩抬頭,目視前方,淡淡看天河浪湧,星辰鬥轉。小童揚聲問:“天河守官何在?”聽得階下遠遠有人應答:“小仙無涯,見過神君。”隻一聲便似隔了滄海,敖欽有心垂眼一顧,那般旌旗招展儀仗如山的隊列裏,小道士端端正正跪在最遠端,身後即是無垠的天河,遙遠得仿佛像彼此隔了一個輪回。伶牙俐齒的小童正一字一句教訓予他聽:“我家主君此番乃是為進淩霄殿麵聖而來,聽聞天河守官新近上任,特輾轉車馬前來一會。”腳下的道者道:“不敢驚擾神君聖駕。”小大人一般的童子煞有介事地頷首,童言童語偏要故作老成:“天河守顧守天河幹係重大,望仙者多操勞,務必恪盡職守才是。”溫和的道者垂首恭聽,語盡處恭恭敬敬尊一聲:“謝神君訓誡。”高高揚著下巴的小童這才滿意了,半轉身,背手望天喝一聲:“賞!”童聲清亮,麵沉似水的神君駕下便有一列如嫦娥般傾城的盛裝麗人手捧金盤魚貫而出,步態嫋嫋,似風擺楊柳雨潤芭蕉,行過處珠光耀目,寶氣四射,即便看不清金盤之中是何物件,愚鈍如道者亦知必是凡間未有天宮難得的珍寶,忙不迭又是一叩首:“謝神君。”至此,禮數盡到。眾人盼他早早宣一聲“起駕”,好各尋自在。誰知輦中的他卻似入了定,高高端坐於上,一雙墨瞳映了天河水,幽幽泛幾分青色。尷尬的沉寂裏,敖錦大著膽子趨前一步:“請神君示下。”他仿佛才回神,目光一凜,視線盡處是故人不變的那一襲半新不舊的灰色道袍:“抬頭。”天風獵獵,俯身於地的瘦弱身軀依舊謙恭忍讓,依舊溫良有加,隻是,自始至終,從青龍神君駕幸天河之畔起,便不見他抬頭,哪怕隻是偷偷抬眼看上一眼也未曾有。“抬頭。”耐不住性子再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