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似的話語希夷也曾說過,用著幾乎一樣的語氣。一瞬間,仿佛一桶冰水兜頭潑下,敖欽撤回手,語氣不複情感:“說吧,道士,花在哪兒?” 之後的小道士一直垂著頭,白皙的指尖點在黝黑的卦片上,截然相反的色彩對比得鮮明,越發襯得十指修長蔥白如玉。敖欽挺直背脊聽著他解卦,他用一副略低醇的嗓音娓娓道來,溫文沉穩,不疾不徐,一如其人,溫潤如玉。稍偏開眼不去看他的臉,目光落到他的後頸,灰色的衣領與散落的發絲間,一截瑩白隱隱顯露,雪花銀般刺眼的陽光下,一時不察便眩花了眼。小道士說了什麽,齊齊都從耳根邊滑走。 一伺他說完,敖欽便迫不及待抽身而去,大步流星徑直向前,直至長街盡頭,僵直的脖頸猶不聽使喚,死死不肯回首。步伐踉蹌,狼狽竟似落荒而逃。 那年敖錦曾問他:“值得麽?” 一貫候在他階下立在他身後仿佛影子般的弟弟終於站到了眾人之前,同樣的高冠蛾帶同樣的袞袍皂靴,光芒萬丈,風姿俊秀,絲毫不輸於他。 敖欽伸手去扶他頭上原就端正的珠冠,又用指腹去撫他的衣襟,指腹下凹凸不平,密密麻麻繡滿瑞氣萬千:“值得。” 身為兄長,自登上神宮最高處起,還從未這般親近自己的手足。敖欽飛快地抬眼,果然見得敖錦濕潤泛紅的眼角:“沒出息的。還要我替你擤鼻涕麽?” 換來他一張難看得不能再難看的笑臉。真想如兒時那般重重按上他的鼻子,扯起他頰邊兩團肥嘟嘟的嫩肉惡狠狠往邊上擰,不見他的淚就不罷手。 背身前行時,聽到敖錦在身後喃喃低語:“我覺得你不值得。” 並非值得亦並非不值得,隻是船到橋頭,便隻有這樣一個結局,誰是誰非誰勝誰負都無從計較,虧欠也好負心也罷,一筆筆舊賬一頁頁翻開重算,數盡星河萬象也數不清這一場恩怨。若真有心追究,當日午後,長街盡頭,隻要一個停留一次回眸,之後種種或許盡皆推翻重演也未可知。 第九章 下 並非值得亦並非不值得,隻是船到橋頭,便隻有這樣一個結局,誰是誰非誰勝誰負都無從計較,虧欠也好負心也罷,一筆筆舊賬一頁頁翻開重算,數盡星河萬象也數不清這一場恩怨。若真有心追究,當日午後,長街盡頭,隻要一個停留一次回眸,之後種種或許盡皆推翻重演也未可知。 隻是如今,前塵已逝,覆水難收。 若要問他得到了什麽,便是希夷的屈膝。生平第一次,那顆高高上揚的頭顱鄭重向他垂首:“神君好手段,小仙佩服。”腳下當真是希夷在認輸,而不是凡間街頭自小道士身上尋到的些許補償。 他負手立於眾仙中央,器宇軒昂,赳赳不可一世。身側的敖錦手托一方八寶錦盒,錦盒之內以金黃絲絹相墊,其內正是難得一見的般若花,綠瓣紅葉,連花蕊亦是新鮮翠綠。眾仙圍攏過來嘖嘖稱奇,讚歎聲不絕於耳。依照前時約定,希夷恭恭敬敬拜倒在他腳下,衣擺鋪成而去,皎皎仿佛一地細雪。當年老君門前稍不留意遲了半寸香,之後千年不得翻身,如今所有惡氣一並討回來,眾仙為證,他敖欽終於揚眉吐氣。 隻是所有溢美之辭聽過便如過耳之風,轉瞬消弭於無形。得了奇花、贏了希夷,心裏反反複複念叨幾遍,種種一切皆成雲煙。有人熱熱鬧鬧地張羅著要擺宴、要請酒、要玩樂,敖欽茫茫然地聽著,隻覺索然無味。淩霄殿上,居然連天帝對他說了什麽也不曾聽得清楚。 敖錦捧著錦盒來問他:“這花打算如何處置?” 費盡心機才尋來的寶物,他卻不想再多看一眼,隻顧將目光方向遠處,神宮之外,群山之下,滄海彼岸:“你看著辦吧。” 敖錦喏喏點頭,走出幾步卻又折回:“那不過是個沒什麽閱曆的小道士,若是稍稍退一步,多給幾張笑臉、多說幾句軟話,他也拉不下臉來趕你走的。你若是想去找他,他現下應該在……” 他掐起指來當真要算,五指未曾撚攏,額上刺骨一點冰涼,敖欽的方天畫戟正點上他的眉心,隻消手腕翻轉,再高深的修為也不免血濺當場。 敖錦挑眉:“我是你弟弟。” “滾。” 至此,再不曾見得花,亦不曾見得人。 往後,凡間種種皆成神宮禁語,他遨遊九天肆意來去,卻絕不踏足山下半步。某日,不知誰家宴上,歌聲繞梁,舞姿繚亂,三杯熱酒下肚便輕易卸了正人君子的端莊麵孔。酒酣耳熱時,有人大膽靠近前來,睜著一雙朦朧醉眼胡言亂語:“據說之前人間有個道士,模樣像極了希夷上仙,不知神君可曾見過?” 滿席歡聲笑語。他執起杯,仰頭將酒灌下,酒氣上湧,遮住一雙忽明忽暗的眸:“哈,有這等事?本君從來沒有聽說過。” 是夜,大醉一場。醒來後,見得榻下玉磚上,褐黃的銅板四處散落。敖錦說,原本都是收在櫃中的,他醉時嚷嚷著四處翻找,搜出後卻又發狠丟下,如棋子般灑得到處都是,旁人俯身要拾,俱被他高聲嗬斥。 月半晦,燈半明。不自覺想得入神,神思再回轉,小道士不知何時站到了臥榻前,正彎下腰擔憂地看著他:“你臉色不好,是身體不適?” 前世與今生,兩相映照,幾乎不敢分辨真假。 敖欽就著他的手撐起身,一手上抬,順著他的鬢發擦著臉頰滑落:“一不留神差點睡著了。” 燈下的小道士放心笑了起來,嘴角微微上翹,燈影落在敖欽方才撫過的地方,泛起淡淡的一層紅:“那就趕緊去休息吧。” “嗯,你也早點睡。”嘴上雖說著,卻沒有半點要放他離開的意思,敖欽緊捉住他的手,掌心疊著掌心牢牢扣住,再用另一隻手覆上,細細摩挲著他的手背。小道士顧慮著身後的希夷,咬著唇掙紮卻又不敢出聲,水汪汪的一雙眼叫榻邊的燭燈照得楚楚動人。若非希夷在場,真想扯下他來摟在懷裏吻個天翻地覆。 有心想要戲弄他,一邊附在他耳邊低聲叮囑:“家裏還有客人。”一邊伸手狀似要解開他的衣襟。 小道士在他掌中劇烈一顫,細白的牙將唇咬得更緊:“施主……” 敖欽體貼地停手,仰頭看他:“嗯?” 小道士遲遲不敢開口,隻低頭死死看他修長的指遊戲般稍稍探進自己的衣襟又離開寸許,繼而又探進:“施主 ……” “叫我什麽?”歪著頭似乎在認真考慮該從何處入手,敖欽笑得越發惡意,篤定他不敢回頭跟希夷求救,“說呀,叫我什麽?” “敖……敖欽……”他聲音低微細如蚊呐,一張臉漲得通紅。 敖欽方要應,視線再往上,赫然見得一直坐在桌邊的希夷已不知不覺站到小道士身後,兩人糾纏在他道者衣襟的雙手正落入他眼中。 “道友,施主怕是方才喝醉了,你去替他找些醒酒藥來。” 不溫不火的話語,襯上他一臉凜然的表情,生生壞了情緒。 小道士忙不迭應聲,做錯事被逮個正著的孩子般扭頭就走,幾乎不敢看希夷。敖欽故意拖住他的手,急得臉紅的道者冒出一頭熱汗:“你、你別鬧……” 想說我沒醉,你別搭理他。希夷自高處投來的森寒目光下,敖欽終是悻悻地放了手:“說吧,你要跟我說什麽?” 小道士既然被支走了,便不必再裝模作樣。敖欽大大咧咧靠回榻上,看著希夷緩步回到桌後,空蕩蕩的室內,兩人各占一角,均是一臉不願與對方相會的嫌惡表情。 “你不該留下他。” “我該不該,輪不到你來過問。” “敖錦說,你答應要放他走。” “那是敖錦說的。” 仙者點頭,語氣中露骨地展示出幾分輕蔑:“出爾反爾,確實是你會做的事。” 敖欽不以為意地咧嘴:“雖說我已不在神宮,不過本君要做的事還輪不到上仙來評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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