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枕上的小道士老實地點頭:“方才醒的。” 無心追究方才是什麽時候的“方才”,方才我還在感歎你的無知。敖欽看著他清明的雙眸卻想歎息:“有什麽想要問我的嗎?” 病榻上的道者隻將視線調往一邊的矮幾,上頭正擺放著敖欽送來的精巧點心:“難為公子費心。” “沒什麽。”敖欽追著他的視線去看,一步步又走回他身邊,“隻要你的病能好。” 小道士聞言抬起頭問:“我的病好得了麽?”神色依舊是平靜的,隱隱透出幾分倦怠。 “能好。隻要有希夷在,再難治的病也能醫好。”敖欽同樣從容地將給他聽,“他給你找藥去了。最遲半個月,他便該能醫好你。” 小道士閃著眼睛不做聲。 敖欽對著他的眼徐徐往下說:“換句話說,我最遲也隻能留你半個月。以希夷的能耐,或許三五天就能叫他藥到病除。” 道者凝著臉聽,不見喜不見悲,待他說完,幽幽舒一口氣:“你們到底是什麽人呢?” “你說呢?”敖欽挑高了眉梢細細觀察他的神色,當著他的麵,手腕翻轉,幻出一朵泛七色華光的花,緩緩遞到他眼前,“或許是妖怪也不定。”眨眨眼,他邪肆的笑容果真露出幾分妖異。 是與不是,他不在意,道者亦不在意。 “怪道你孤身一人獨住,卻轉眼便能擺上滿桌佳肴。”他顫顫伸出手來接他遞來的花,指尖方觸及花瓣,煙走雲散,隻觸到他空空如也的掌心,那般嬌弱美麗的花虛幻好似臆想。道者卻笑了,蒼白的臉上恢複幾許紅潤,“也或許是仙君也不定。” 敖欽跟著他笑,用眼神示意著他身旁的長劍:“那你覺得‘他’會是什麽呢?妖還是仙?” 他搖頭,看穿他的誘惑:“你不會告訴我的。” “他叫東垣。” “……”篤定微笑的道者失語了,呆呆仰起頭愣愣地看他。 站在夕陽餘暉中的男人身形挺拔,仿佛天生便立於眾生之巔,一字一句皆是至理:“他叫東垣。” “東……垣……”他輕聲呢喃“他”的名,幾分追索幾分困惑,仿佛藉著這兩個字便能穿透了輪回。 敖欽垂首看他:“剛才我在外頭都聽見了。” 像突然間迷了路的孩子,小道士揪住他的衣袖問:“我有什麽好?” 他彎下腰,坐在他身畔,用方才幻出奇花的手掌來撫摸他的臉:“你哪兒都不好。” 小道士怔怔地看他,他便扯一個笑給他,抓過他的手來放進自己手裏,掌心相貼:“我也哪兒都不好。我們兩個撞在一起,就是剛好。” 說完他自己先笑了起來,輕輕拍拍小道士的臉,在他頰邊溫柔地落個吻:“這是謝禮,你要謝謝我告訴你這些。” 他起身往外走,一步、兩步、三步……敖欽刻意拖慢了腳步等。他在他等他開口,等他問,問那個“他”。 “那麽‘他’呢?‘他’究竟是什麽?妖?還是仙?” 身後的道者終於不複平靜,打破了屋中的寧靜迭聲相問。 一如當日長街之上,敖欽將背脊挺得不能再直,死死不肯回頭:“他什麽都不是。” “他在哪兒?” “死了。” “總該有落葬之處。” “沒有。”他冷聲回答。 他猶抱半點希望:“什麽都沒有?” 敖欽已經走到了屋子外,隔窗之下,半邊側臉隱沒在暮光裏,俊美不可方物:“什麽都沒有。” 房裏便沒有了聲息,啜泣、哽咽,或是歎息,一無所有。 當年亦是如此凝滯的氣息,石亭下相對而坐,隔著縷縷茶香,耳邊浪花滔天。說盡了前朝古事,道盡了開天辟地三皇五帝,搜腸刮肚將腹中所有當講不當講的盡數翻倒而出,終有一日,你我相對無言。不是我不願說,而是你自始至終回避。 小道士做得很好,真的很好。端來的茶盞用他喜歡的顏色,沏茶的茶葉總是他送來指明說是好茶的那一種。他知曉他好勝,下棋時總是輸他半子;他知曉他霸道,青龍神君駕臨時,天河畔從無閑雜人等;他低頭看書時偶爾瞥見他皺眉,下回來時,再不見他手中握著書冊;他明白他驕橫的性子,他侃侃而談逸興遄飛時,轉過眼,總能瞧見他含笑傾聽的專注模樣。他會點頭,會附和,獨獨不會自發挑起話題。 每每總是敖欽說,東山神宮雲雲、淩霄殿雲雲,甚至希夷雲雲。坐下啜一口小道士沏好的茶便滔滔不絕地說開,不管不顧,一如天河潮水。興致高昂時,拉著小道士的臂膀便上了雲頭,腳下生風,眨眼已出十萬八千裏。 道者沉默著,他說他就聽,無論什麽,總是安靜地、默默地,仿佛仙家手中的乾坤袋,所有東西都能照單全收。卻從不傾訴他自己。又像是孩子手中的泥團,敖欽喜歡什麽樣,他就是什麽樣,任由揉捏擠壓。青龍神君做出再荒唐的行徑,他都隻是淡淡地站在那邊看著,不搖頭,不製止,不置一詞。 敖欽總在看到他的笑臉時生出幾許錯覺,隔了那麽久,他和小道士之間分分合合兜兜轉轉,其實依舊隻在原地盤桓。隻不過那時道者是裝作認輸,而現在是裝作順從。他抓住了道者的人,卻從未進過他的心。 那天又是那般尷尬的沉默,他垂眼看桌上的熱茶從水汽嫋嫋到徹底涼透,對麵的道士看似望著他,神思卻不知遨遊去了哪裏。 敖欽沉聲喝令:“笑!” 小道士回了神,眼神中透出幾許茫然,嘴角卻照著他的指令慢慢翹起三分。 敖欽起身繞過石桌站到他麵前:“抬頭,看著我。” 他一一照辦,黑色的眼瞳中縱使寫滿疑問卻依舊不願開口問。 敖欽用力扣住了他的下巴,折下腰,將臉湊向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已經近到能聞見彼此的呼吸聲,道者的眼眸中開始掙紮,敖欽依稀能從裏頭看見自己唇畔的笑意:“你不願意,可以說。” 他給他機會逃離,小道士斂下眼瞼躲他的挑釁:“殿下,你逾距了。” 他將唇貼上他的臉:“我要你說不願意。” 他一動不動,隻將雙眼閉起。 敖欽啄著他滾燙的耳垂,用舌尖舔的耳:“那你是願意了?” 他出乎意料地劇烈掙紮,抿緊唇,睜大墨黑的眼義無反顧地瞪他:“殿下,請自重。”神色端的凜然,活脫脫就是希夷。 他知道他敬仰希夷,隻有提起希夷時他才會興致高昂地同他攀談兩句。縱使藏得再深,他亦知道,在小道士心目中,天宮內萬眾景仰的希夷便是那凡人心目中的東山旭日,所以他孜孜不倦,他遍讀經卷,他清心寡欲。他想做第二個希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