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著心造的人,知道你冷,知道你熱,知道你好清靜,知道你喜繁華,做你想做的事,說你想聽的話,無一不合你的意,無一不稱你的心,這般的人放在那裏,你還會不喜歡?你還會不動情?當真喝得太多,腦海裏驀然跳出個古怪的念頭,太古怪,及至宿醉醒來後還盤旋在腦海裏念念不忘。 第十四章 下 人間一晃三五日,希夷遲遲未歸。小道士的精神總不見好,病怏怏歪在床上時不時打瞌睡。敖欽日日端了羹湯送到病榻前,一口一口親手喂進他嘴裏。對蓮子羹之事心知肚明的道者竟也不推卻,半睡半醒間迷迷糊糊喝掉一小半。 敖欽問他:“你不怕我下藥毒死你?” 他慢悠悠睜眼,遲鈍地側過頭去想一想:“不過一條性命,有什麽舍不得?” 逗得敖欽忍不住親他的臉:“你是舍得,我可寶貝得緊。” 小道士掀起眼皮子懶洋洋瞅他一眼:“胡說八道。”難得透出幾分可愛性情。 隨即又睡著,任憑敖欽怎麽搖擺都喚不醒。 天晴時,敖欽會帶他去園中賞花。當初也不曾留心,隨手灑出去一把花籽,如今看來,姹紫嫣紅一片,雖雜亂,倒也熱鬧好看。小道士虛得走不了路,臥在榻上說,從窗戶裏往外望也很好,敖欽一聲不吭打橫把他抱出屋。小道士強打起精神陪他,事後他想起,一肚子的懊惱。 落雨時,又要一同坐在窗畔看雨。小道士困乏得不行,他卻興致勃勃抱來房中的古琴叮叮咚咚地彈,當晚道者咳了一宿,大約是在窗邊不小心淋了雨。 或許當年真叫希夷說對,他們不合適,他太獨斷又太霸道,說一不二的個性怕是到死也改不了。 久病榻前總有寂寥之時,兩個人絮絮叨叨卻也說了許多。有一搭沒一搭的,時睡時醒的道者往往隻聽見了隻字片語,一問一答,常常驢頭不對馬嘴。敖欽也不在乎,日升月落裏候在床邊,來來回回看他愁雲密布的睡顏又看他顫顫巍巍的笑。 小道士再迷糊,隻有“東垣”兩字絕口不提,常常邊同敖欽說話邊扭頭看窗外,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跟敖欽講:“我總覺得那塔要倒。” 敖欽順著他的視線往外看,降魔塔遠遠立在窗棱外,塔身似劍,直指天際,銳氣逼人:“怎麽會?” 道者皺著眉頭道:“那塔似乎往邊上歪了些。” “你睡迷糊了。”敖欽哈哈笑著拍他的臉,順口問他,“你知道裏頭關著什麽嗎?” 小道士模仿著初遇那晚敖欽神神秘秘的口吻:“魔。” “你猜是什麽魔?”不知為什麽,他突然起了深談的興致。 看著迷惘的道者,敖欽揚起了眉梢,突然出手如電,指尖重重點上道士的心口:“是心魔。 被駭到的小道士閃著一雙黑漆漆的瞳低聲問:“誰的?” “你的。”把手指轉過來點向自己的胸膛,敖欽的視線緊緊鎖著道者的眼,“也是我的。” “我原以為會是他。” 仿佛是覺得道者音調太輕,敖欽傾過身去湊到他麵前問:“你進去過了?” 眉目清澈的小道士閉起眼,不一會兒又沉入怎麽也喚不醒的夢鄉裏。 敖錦在希夷走後不久便來過,個性南轅北轍的弟弟這番又是輕車就簡靜悄悄地來,隻是神態氣勢強了不少,方踏進門就氣衝衝打斷了敖欽的琴音:“你對他下藥!”真叫沒家教。 敖欽慢條斯理地收回手,又閉眼聞了聞房裏若有若無的熏香:“我說過,若早知他會來,會毒死他也不定。” 現任的神君負手而立:“你想怎樣?” 前任的神君低頭看看琴又看看夜幕下院中的花:“我要他。”理所當然好似伸手便能摘下天邊的月。 涵養在天宮堪稱一等一的敖錦終於隱忍不住,進前一步直逼到鼻尖前:“為什麽一定要他?你不是痛恨希夷嗎?他們、他們明明是一樣的。” “哪裏是一樣的?他是他,希夷是希夷。”敖欽滿眼都是詫異,仿佛第一次察覺這個弟弟竟是如此不可點化,“我要希夷做什麽?給他套個金身,送去廟堂裏供著麽?荒謬。” 那邊的手足立時氣結:“是你太荒謬!” 荒謬也好,糊塗也好,什麽都好,什麽都可以拋卻,隻有內堂中的那人是任憑千刀萬剮五雷轟頂都無法舍棄的存在,這便是他的執念與看不破。千年萬年,哪怕輪回不複天地不在,隻這一個固執如木頭的小道士他要死死握在掌中,即便灰飛煙滅之時,也當是他攜著他的手雙雙殞命。 “我喜歡他。”敖欽對敖錦說。 年輕的神君無力地跌坐在椅上,歎息良久之後才緩緩開口:“你要怎麽對他解釋東垣的事?” 第十五章 上東垣種種,與其說是騙局,更如同一出不知該從何辯解的鬧劇,失了坦誠一切的開端,之後想要再開口便沒了勇氣,隻得任由其一再變調直至失控。放到希夷口中,一切皆有定數,一切都是劫。起因便是希夷那句“不合適”與龍三公主口中的那個“可著心造的人”。起初真的什麽都沒想,閑暇時從侍衛腰間抽來一柄普普通通的長劍看,不張揚不華麗,毫無裝飾的劍鞘與寬大厚實的劍身,放在狼煙四起的戰場或許是以一當百的利器,置入神兵利器琳琅滿目的兵器庫中就顯得寒酸小氣了。想起許久不曾習得術法,難免生疏,他便隨手把劍往階下擲去,喝一聲:“起!”長劍便幻了人形,高高大大的男子垂著頭,恭恭敬敬跪倒在了腳下。敖欽步下座去仔仔細細打量他,空有人形的男人木木的,方方正正的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依舊如同一柄沉默的鈍劍。既然有了形,再有幾分神態就更好。這般思索著,心思轉動,想起那日東海內的酒宴來,連日盤桓在心頭的古怪念頭驀然躥升。他不動聲色,一邊踱著步一邊問敖錦:“你說,一個又蠢又笨又固執的人,該有什麽樣的人物來相配?”不疑有他的敖錦說:“該是個溫柔的人,性情仁厚,心胸開闊,凡事不與人爭不計得失。因為一人既然固執,性情必剛烈,過剛易折,想要同他好好相處,必要一手化剛為柔的水磨工夫,須得耐心婉轉,周到體貼。所謂眸如春水笑如春風,遇到這般的人,再冷淡的性子也不禁想要親近。”敖欽默默地聽,止了步伐,令得腳下的男人抬起頭來,用食指在他眉心飛速點化。一如敖錦所言,要溫柔要體貼要寬厚要良善,麵容不必俊俏,身形不必挺拔,學識不必淵博,權勢富貴都不必有,隻要一雙柔情似水的眼睛、一張和煦溫暖的笑臉。他邊施法邊不忘嘲笑:“你說的可是你自己?”一本正經的手足淡淡地謙讓:“我還差得遠。”收回手再端詳麵前的劍魂,濃眉大眼,雙目炯炯,較莊稼漢少一分粗魯比讀書人多一點實誠,倒是一副叫人不由自主覺得安心的長相。敖欽有些疑心:“就這樣?”辦事向來穩妥的敖錦篤定地點頭:“就這樣。”轉過頭來隱隱覺出一絲不對勁:“你原先不在意這些的,不過一個順手幻出的傀儡,何必那麽較真?”另有目的的神君揚起眉梢竊竊地笑:“起初是順手,現在卻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