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錦嘀嘀咕咕地說:“好端端的,不知道他怎麽又突然想起那朵花來。” 敖欽張張嘴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話到嘴邊卻又憑空沒了,隻得淡淡應一聲:“我知道了。” 往後敖錦再說了些什麽,便就真的聽不見了。 又過了一陣,隱隱約約聽得人說,希夷上仙似乎讓麻煩事纏住了,謠言總是影影綽綽,想要仔細探個究竟,又是誰也說不上來。隻是從前甚得天帝恩寵的希夷近來甚少進淩霄殿麵聖卻是有目共睹,想來大概真的遇上了棘手事。 敖欽依舊坐在他的東山之巔神色淡漠地聽。敖錦說,凡間當真大亂了,前朝王氣已盡,是時候改朝換代另立新君。隻是皇權易手隻是一家之幸,於天下萬萬百姓之家,卻是滅頂之災,妻離子散者有之,家破人亡者有之,所謂興也是天下哀,敗也是天下哀,王者之路自來就沒有不是血流成河的。 再遇無涯,便是兵荒馬亂之際。 東山下的無名小城,他高高居於雲端俯眼望人間的烽火狼煙。斷井頹垣下,仍舊一身灰色道袍的小道士在破落不堪的長街上漫無目的遊走,身側無一不是流民,麵黃肌瘦衣衫襤褸,他卻安閑,一步步勝似閑庭信步,仿佛這城還是當年那座滿城春風的城,他還是當年那個落魄打卦的他。 敖欽降了雲頭攔在他身前:“無涯?”口氣都是帶著顫音的,幾乎不敢相信。 神色迷茫的道者慢慢揚起臉,敖欽這才看見他緊緊抱在胸前的長劍:“你……” “我就知道你會來。”道者卻發笑,眼裏盛著星星般,嘴角勾做了月牙,“敖欽,不對,是東垣。別裝了,我知道你是東垣,從你第一次來我就知道,你用了幻術。你呀,好麵子,怕被我笑。” “希夷呢?你不是被他帶走了?”敖欽問他。 他依舊滿臉的興奮,如枝上的鳥兒般雀躍不停:“他不許我下山,可我想找你。東垣,我還是喜歡和你說話。” 他衝他眨眼,他拉過他的衣袖牢牢攥進手裏,他把長劍緊緊按在胸口時時刻刻生怕被人搶走。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你還是做東垣好,我喜歡你變成東垣的樣子。做敖欽的時候,你太霸道,總讓我為難。為人還是該含蓄些,眾仙礙著你的封號不敢當麵講,難保人家背地裏不埋怨。做東垣的時候你多好,我喜歡你那樣。不過,你能知道要改已經不容易,嗬嗬,必定辛苦得很……” 敖欽彎下腰用嘴去堵他喋喋不休的說辭,小道士把眼睛瞪得溜圓,遲緩地眨過一下又一下,而後伸出舌來舔被敖欽咬破的唇:“疼。你是敖欽。” 敖欽如從前般強硬地拽過他的手腕,將他拉上自己的雲頭:“對,我是敖欽。” 小道士瘋了。他陷在了牛角尖裏出不來,固執地喚他“東垣”,固執地相信東垣是他因為好麵子而不得不化出的一個化身,固執地不肯承認,其實從頭至尾東垣都不存在。 他一本正經地說:“你們的氣息是一樣的,雖然東垣身上隻有那麽一丁點,可我還是能分辨出來。” 山下小城早已泯滅在了戰火裏,他依舊天天領著敖欽在城中遊走,對著一片碎石瓦礫指點著:“你看,那邊牆頭的紅杏。” 他帶敖欽去當年的白石橋邊,橋已經斷了,桃花不在,柳樹被火焚盡,清水河被血水染透,內中早已沒有錦鯉。道者仿佛視而不見,眼前一切依舊春暖花開:“你說,河中共有幾尾錦鯉?河上幾瓣落花?河畔又有垂柳多少?” 敖欽攬過他的肩,為他將被風吹亂的鬢發挽起:“錦鯉之數,一如落花,落花之數,一如垂柳。” 他轉過臉來,潮紅得異樣的臉上綻開笑,墨黑的眼中一劃而過一道紅光:“你誆我。從當初起,你就沒安好心。你還是做東垣好,東垣從不欺我。” 敖欽覺得心裏難受得厲害,狠狠把他按進懷裏用力咬上他的肩:“蠢道士,你這蠢道士。” 小道士仿佛聽不見,掙脫開他的束縛跑到斷橋邊,夕陽打到他臉上,映得滿臉都是燦爛的笑意,映得漆黑如墨的瞳幽幽幾許暗紅。 道者總是抱著劍在神宮內遊走,間或清醒些,睜著一雙清澈的眼小聲問他:“他當真不是你?” 敖欽搖了搖頭:“不是。” 他沉默了,把劍抱得更緊:“你騙我。” 後來,他再沒有問過,隻在敖欽吻他時,呆呆用手指蘸著唇畔的血放在眼前看,喃喃自語著:“原來他真的不是你呀。”很天真,很失望的語氣。 敖欽拉開他的衣襟,把他推倒在榻間俯身壓上:“不是,從頭至尾都不是。” 小道士闔了眼,把臉深深埋進枕間,不泄露一句呻吟,亦從不喊疼。敖欽在完事後把他從塌間拉起,總以為會看見他的淚,他緊緊閉著眼,臉上卻是幹的。敖欽用力捏他的下顎都撬不開他緊鎖的牙關。不知為什麽,沮喪鋪天蓋地。 小道士安靜的時候會寫信,裁一截雪白的紙,研一碟濃重的墨,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寫就。然後召來神宮內的仙鶴,仔仔細細把紙條紮在鶴爪下。頭頂丹紅的白鶴飛過千山萬水又飛了回來,不知所措停在敖欽麵前。 敖欽把紙條取下打開,一如梨花般素白的紙,一如烏木桌般墨黑的字,卷成細細一小卷,展開不過寥寥兩行,筆畫勾連,欲說還休: 願與君纏綿,至死方休。 他知道這不是寫給他的,眼角處,小道士正抱著劍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 敖欽握著短箋,心中沒有怒氣,卻是一片空白。 終於有一天,總是脫不開血水與汗水的□□後,沉默的小道士破天荒主動轉過了臉,他艱難地翻過身正對著敖欽,縱使額間冷汗淋漓,卻吐字清晰:“東垣去哪兒了?” 敖欽看著他,清晰地看見他一雙明鏡般的眼瞳不知何時轉化為一片血一般的赤紅。 猶不自知的小道士還在問著:“東垣呢?我想見他。” 敖欽顫著手去觸碰他的眼角:“無涯……” 小道士不回答,□□著上身,閃著一雙殷紅的眼靜靜坐在床頭。 他入魔了。 希夷說,過剛易折。最堅定的求道心其實也最易受誘惑,最簡單的情感其實也最易入歧途。魔由心生,心一旦空了,魔便趁虛而入了。 第十八章 “原來魔是這麽來的。”小道士似有所悟,聽得連連點頭,繼而仰起臉來問,“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敖欽親他的額頭,耐心地答:“是好事。” “為什麽?” “因為我可以名正言順把你留在身邊。” 自古不兩立,仙者一旦入魔,下場隻有被誅滅一途。連性情溫和的敖錦都開始發急:“這回你要如何跟天帝與眾仙交代?” 敖欽反問他:“你要我怎麽做?” “至少不能就這麽把他留在東山啊!” 於是敖欽便笑了:“我可以放了他,任由他下得山去貽禍世間。到時候,你的眾生們恐怕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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